山西,大同府。
危峰过雁来秋色,万里黄沙散夕阳。
何琨站在恒山天峰岭上,举目望着峭壁侧立的峰顶与幽深峡谷。天边夕阳将天青石岩染成金色,孤雁飞鸣声阵阵回荡在峰岭间。
他身旁站着一位戎装武将,面容威仪,两鬓含风霜,一双眼却异常精亮矍铄——正是大同指挥使程原定。
“程将军,济总兵一心修筑边塞关防是好事,您为何如此忧虑重重?”何琨笑道。
程原定眉峰微蹙,常年的边塞戍守让他看上去有种风肃刀刻的凌厉。
“二公子,”程原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浑厚,“你可看见那些担夫了?”
何琨闻言,垂目望向盘旋在悬崖中腰的古栈道。
悬空的栈道上有人影鱼贯抬着重重石块而上。十月的边塞已然需要裹上大氅,那些人却打着赤膊,露出精瘦的身子。
何琨不语。
程原定道:
“这些人都是从大同府世代生存的百姓中新募的兵卒。”他转过头,看着何琨道,“他们生于此,长于此,家人均在大同府中。”
何琨接道:
“如今却要背家迁戍此地。”
程原定便不再多言了。
大同总兵济善为修筑北方墩堡,增设三处镇所,令当地官兵募集镇卒二千五百家前往北地山防处安家。
此番前来要受苦徭不说,还需与家人长久分离。再者历来屯兵制都是以屯养兵,然此地关隘山险,莫说屯田,连个能种农桑之树的地方都没有。
若无丰厚安家银两,谁会愿意前来?
然而军务钱银权在巡抚金忠手里,金忠如今正严督修缮大同府城之务,本就捉襟见肘,又哪来的银子给济善去安置新兵镇所?
金忠认为当务之兵防要事乃固城池,而非广筑墙。济善则认为将防线北推能更好的抵御外敌,给大同府防卫留出更多应对之暇。
两人几次交涉均不欢而散,折子一份接一份地往京中递,兵部侍郎郭举赞同金忠的做法,但兵部尚书吕守义年事已高,为了子孙着想却不想得罪定襄伯济善。
昭和帝知道此事后问过一回,兵部打了个大大的太极,到头来也没说清楚究竟该按着谁的意思办事。
此事就在兵部和面团的态度下,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了下来。
金忠把着银子不给,言道济善若有能耐便尽管去修,要银子却是一分没有。
济善如何能忍这口气。
他照旧行事命人征兵前往北线,大同世袭兵户的都不愿意,招募官便只能从百姓中强行征新兵。而另一半的百姓却在修缮大同府城。
一时间,大同府民怨载道。
何琨此回在大同逗留了好些时日,这些事他早已有所耳闻。
今日前来,也是听说程原定在此地。
“将军担心兵民生怨?”
程原定紧绷着下颌没有说话。
何琨笑了笑,道:
“您又何须为这些无谓之事烦恼?”
程原定看着他,面容冷肃:
“无谓?”他微微皱眉,“二公子认为,军防要务、民心安稳都只是无谓之事?”
何琨在程原定炯炯目光下镇定自若。
他负手看着栈道上形如蝼蚁的担夫,道:
“将军以为,此事根源在何处?”他敛容正色,转头看向程原定,“济善与金忠所行之事,都是为了军防之务,只是见解看法不同才致使出现如今局面。这些事最该关心的人,在京城中,在金銮殿上,在兵部衙门。”
程原定微微变色。
就听何琨继续道:
“统兵权与调兵权分离是朝廷的规矩,地方统兵不得掌管钱银粮饷也是朝廷的规矩,您可有能力撼动?如今兵务政务相错,百姓民怨深深,一句话便能改变此状的人集聚那一方几尺皇檐下。然而兵部置若罔闻,通政使司置若罔闻,甚至皇上亦置若罔闻……您却在此忧国忧民。”
何琨淡淡笑道:
“忧中枯无根之木,岂非无谓?”他顿了顿,“……您什么也改变不了。”
程原定不由动容。
西北境两镇之异样以及城阳王的动静,程钦早已悉数写信告知程原定。北地隐藏的异心程原定是知道的。
此回何琨前来,程原定早已有所戒备。
但何琨只是以故交身份拜会叙旧,也从未提及任何大逆不道之言。今日是他第一次在谈话中涉及朝堂。
程原定看着何琨,眼前这个年轻人与程时同岁,比自己的儿子们大不了多少。
十年前犹是个意气纵马、笑谈破虏策的少年,如今已然蕴一身锋芒不显,隐隐透出睥睨天下之相。
程原定不得不承认,何琨说的对。
他与庙堂出身的程原恩不同。
程原定年少从军,戍守边关几十年,一生与游族安跶交锋。立过大小战功不计,也见过瞬间生死无数。
正因为如此他更珍惜一切生命。
于程原定而言,对昭和帝的忠君之情远比上边塞百姓一口饱饭、军中同袍一份安定——他骨子里更像程钦。
这也是为什么常有文臣为气节而赴死,武将因压迫而揭竿。
同为统兵之人,程原定钦佩城阳王何禛,也欣赏何琨。然而他有自己要守护的人,除了百姓同泽,还有远在京城威远侯府中的亲人。
只要程原恩与程钦一日不改初衷,程原定便会为了他们戍守到底,哪怕有一日与城阳王战场相见。
程原定看着天边夕阳渐沉,道:
“还望莫要有一日,我与二公子需兵戎相向。”
何琨不由笑了。
“程将军,您是第一个这般直白的人。”说着一顿,“……在下也不希望有那一日。”
说着他干脆利落地向程原定告辞。
待何琨一行几骑人马回到浑源州城中时,天幕已然挂上夜色。
守在驿站的侍卫上前为何琨牵马:
“二爷,人找到了。”
何琨下马,漫不经心道:
“这回又醉死在何处?”
“城南十二里廖子湾村的一个酒铺子里,听说那个酒铺子的寡妇做得一手极好的卤牛肉……”
何琨脚下一顿,继而接过侍卫手中两坛酒往马脖子上一挂,又翻身上马朝城南那酒铺子去。
夜色星辰下,小小的茅屋酒铺依旧人声鼎沸。
一群人挤在破旧的酒铺桌旁谈笑喝酒,有附近务农的庄汉,有士卒装束的府兵,也有花白胡子的老头。
然而当中最打眼的,却是一个脑袋锃亮发光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