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最迟钝的人,此刻站在宙斯面前都能发现他心情十分差,面上笑容一点点淡去,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像是要分辨这个女孩所说是真还是假。
“……亲爱的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答应我离开的,”他缓缓问道,“为什么现在你又要反悔呢?是我又哪里没有满足你的期望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告诉我答案;如果不是的话,我不能接受你此刻对我的疏离。”
林黛玉仔细想了想,其实说遗憾倒也真没有,毕竟结果都是她想要的,他们之间算得上是各取所需,只不过绛珠仙子这一生从未看见过其他风景,想要顽闹一番罢了。
于是站在不知名的高山上,她仰视着宙斯,问:“大人是气我反悔?”
宙斯下意识就想要说,却被打断:“大人有所不知,我朝连圣人都只会说女子与小人难将养也,那我若想要出尔反尔,又有何不可呢?”
虽说她不赞同,但对峙的时候哪里还能管这些?
此刻山顶上,黛玉状似天真,说出的话与当时宝玉疯癫之前别无二致,宙斯听罢,心里感受总算是降到一个冰点,他不能接受女孩现在像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更无法原谅她即使毫不知情,也能和那个废物心有灵犀。
可是黛玉并没有那样想,她原本就只是提出心愿,哪里会在乎宙斯想法?
”不过……”在宙斯的注视下,黛玉依然在试探,”大人可否助我一回?”
她想,如果离开了,是不是就能筹谋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
宙斯直到走到街上,仍然觉得自己可能脑子被波塞冬拿去喂鲨鱼了。
不然他怎么会穿着一身怪异的衣服,甚至修饰了自己的面容和发色,就为了陪伴娇小的女孩去她心心念念的闹市?
女孩倒是四处看,比在府里还要活泼,如果宙斯不曾催促她,她可以蹲在一个铺子前看那些令人恶心的、甜腻的糖人,看相当长一段时间。
不过她也很娇气,穿着一身白也不肯沾上灰,提着裙子往前去,好像这么多年里,宙斯从没见过如此这般又天真又骄矜的姑娘。
”这糖人好漂亮。”
”是的女孩,你已经看了许多家这样的店铺,请问接下来我们应当前往什么地方呢?”
黛玉仍旧不能走太久,她身子太娇弱,只是遥遥望向远方的国公府邸,看见高大华丽的摘星楼上挂着红绸,一言不发,直到宙斯阻挡在她身前:”女孩,是你自己想要逃离的。”
”我哪里能不知道……”黛玉喃喃道,”只不过想念那楼阁罢了。”
”那个楼阁不也是表达了你家里人的意志吗?”他问,”你现在站在我身前,这怎么不算是一件喜事呢?”
宙斯看起来从未哄过人,一句话出来比宝玉那张嘴还要欠,黛玉幽幽横他一眼,再往回去。
”若是街道逛罢,便找个山野顽一番。”
宙斯懒于忍耐,听完便问:”你没有和我回家的打算吗?”
”你家?”黛玉突然促狭起来,她娇娇地笑着,似嗔怪般调侃,”我家中女孩子已经许多,血缘关系那样近,我都没能玩出几个至交,何况是大人家中?”
宙斯愣了一下,笑道:”亲爱的,你是吃醋了吗?”
”……”黛玉不确定这人有没有读心术甚的,便也不好骂他脏,只能自己囫囵过去,“大人不一起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吗?”
那里有一处聚集着的人群,好像有些热闹把戏,宙斯当然是没兴趣,他能留在这里许久都是因为还有所图,若是黛玉不在这儿,或是哪天他厌倦了,自然也能拍拍屁股走人。
但宙斯至少现在还对黛玉有浓厚的兴趣,让他哪怕不能保证永远,也可以确定三年五载不会厌倦她可爱的小性子。
黛玉对这些混不在意,她对宙斯的一切几乎都没兴趣,反而是人群更让她兴奋。
可她站在外围怎么也见不到内里,正在有些沮丧时,突然有一双手撑起她两臂,而后视野猛然攀升,一直到她稳稳坐上一个肩膀——之所以知道那是肩膀,也全仰仗于左手摸到的一脑袋头发。
“你这是作甚!”
天知道黛玉多害怕这种特立独行,她可以在擅长的地方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才华,却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在人群当中像个柱子一样被撑起来!
宙斯却只是拍拍她的腰:“往前去看,女孩。”
她能见到的前方一片开阔,中间人在做什么一目了然,却也一下子让她失去兴趣。
有一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伶人,也许没找到能收留自己的戏班子,便大街上开始卖艺。唱戏这种事许多人听来都算稀奇,只是当黛玉见到之后只觉得不过尔尔,托老太太的福,她们时常能见到许多热闹班子,一个个都是名角。
没看见的时候还抓耳挠腮想要一探究竟,见到之后却只觉得寻常。黛玉心想,这可不好。
倒是宙斯没听见她像别人一样兴奋,还抬起头来,左手下那个脑袋擦过她掌心,酥酥麻麻一片:“怎么了?这里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精彩吗?”说来还有点遗憾,他还是第一次捧着一个姑娘坐到自己肩头,黛玉消瘦,轻得像是一只鸟。
“我亲爱的小鸟,如果你不想看了,可以寻找下一个目标。”
话是这么说,他可完全没打算把黛玉放下,哪怕黛玉对这样的高度实在是有点惶恐:“快放我下来罢,这边没甚么好看的!”
宙斯走动之间,黛玉左手更紧,几乎是贴着宙斯的发丝,那一手顺滑而干燥,叫她忍不住多碰了两把。
身下那人突然不走了,右手扶住她的腰,左手却抓住她左手,然后叹口气:“不要淘气了,亲爱的。”
“……大人何不将我放下,岂非一劳永逸?”
宙斯哼一声,没管她,只是一直拉着,那只手就像是长她身上那样,时刻摩挲着,怎么也不肯放开。
林黛玉原本还在紧张着周围,突然发现无人往这边看过来,才开始打量着街道上这些人。
见他们当真是一眼都没看过来,黛玉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被耍弄了,才气恼:“你怎的不早些告诉我!”
见骗不到她,宙斯才摸摸鼻子,却也不道歉,只是将她放下来,再扭扭脖子,又是那个骄傲的帝王。
黛玉走了两步之后突然不再往前,回过头来看着他,看他哪怕已经改变自己外貌和体型,却仍然十分壮硕而高大,心想,如果这是个干干净净的男人,她会不会真的心动呢?
但可惜的是,这个男人一看就流连于风尘,比起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也没强到哪里去。
“烂黄瓜刷漆,倒还有个人样……”她想。
宙斯注意到黛玉的目光,他停下脚步来,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仍然笑道:“这可是在大街上,女孩,你若是这样看着我,我会担心你要对我做什么。”
此刻人来人往,宙斯明明已经让所有人都见不到他们,却仍然顺着她的心意改变自己的外貌。
眸和发都染成黑色的男人沾染着东方韵味,但举手投足间依旧自成一派风流,他对自己向来拥有无端却又无理的自信,好像世间没有甚么能打败他的人或事。
黛玉手里攥着那一袋子财宝,心下只能暗暗说着抱歉,而后便抬起头来:“大人今夜可有事?”
“你是在邀请我吗?我乐意至极。”
黛玉低垂着头,她听见自己声音细细,而后对他说:“今夜城中有花灯,似乎是春日宴,届时邀请大人前来一探。”
宙斯突然就不说话,他看着林黛玉,一直看了好一会儿,才压下去自己心里那些奇怪又不安的预感,说:“好的,我接受这位小姐的邀请。”
——
晚间花灯如昼,城中难得没有了宵禁,几乎是所有百姓都跑出来凑个热闹,但黛玉不一样,她甚至连裙子都顾不上提着,戴上一个兔子面具就往人群反方向躲藏。
晚上有戴着假面的活动,以至于他们没再掩饰自己。
她头一次做这样堪称偷盗的事情,现下心里仍然砰砰直跳,可是不敢停住,生怕只要哪一步慢下来,她这辈子也许就只能困在这么个脏男人身边当作金丝雀。
大街上那声“小鸟儿”她可不是未曾听见,但黛玉即便骄傲也总是聪慧,不至于去硬碰硬一场,只能怀着点抱歉,带着些金银再离开。
大街上人潮如织,黛玉在许多店铺附近躲躲藏藏,慢慢移动,但她仍然能见到最高的那处建筑,便清楚自己仍然在什么方向。
那个高楼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葬花之外没被看见的许多角落,她都是独自一人跑上跑下。
对黛玉而言,她的世界永远是方方正正——规矩、遭遇、骄傲,书本、床头、药袋。
那些有棱有角又含着边界的一切叫黛玉生活得遍体鳞伤又十分累,她谨小慎微又不肯低于旁人,外界和自己都让她疲累,现下她只想逃。
逃到哪个荷包里去也好,求求了,便让她自由一场吧。
“哎呀!”
她低头走得太急,撞到一个年轻妇人,原本想要道歉时,那位夫人心间却露出来半截绳子,再往下看,又是一点隐隐约约的金。
黛玉几乎是马上停下脚步,但又马上要往后离开,却被那人丫鬟扯住袖子,怎么也跑不掉。
“你这人好生无礼,撞着我家夫人也不道个歉,竟然就想跑?”
倒是宝钗见到她一身衣冠服饰都不似俗物,至少在贾府中,这都不算什么常见的,便拉住自家丫鬟,叱责两句,就笑着看向黛玉:“原是我不好,不慎冲撞着小姐,还请见谅。”
黛玉还想要往后退,她想赶紧逃,却猛然撞上一个熟悉的胸膛,刹那间,她浑身血液都冰凉。
那人像是当时在柳树下一样,悄悄往下拉住她的手,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给前面的人,便笔直带她后退。
那只手看着不太贴着她,实则十分霸道,握得她手腕都生疼,刚想请他轻些,就看见他金发已经逐渐显露出来——他已经没功夫在跟自己玩这种遮遮掩掩的小把戏。
黛玉只是一眼,心就往下沉。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