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幕红柳子镇上

曾红妆倚雕栏,

断桥上,

束发拢鬓青玉髯,

巷弄中,

凤戏蝶舞龙戏蟠,

惊回首,

伊人已过江水南。

今漫城墙,

渭水北,

国已破碎家也亡,

斜阳下,

燕雀归巢无檐藏,

低垂泪,

漠上人烟心茫茫。

日落时分,一阕幽幽的《江水南》在红柳子镇上空飘荡。

红柳子镇位于北山荒漠的东南,座落在一块冲积三角洲之上,镇南面有条地上陷下去的沟,镇北面是地下露出来的河。无论河里的水,还是沟里的沙,看上去都偏红,因而沟被取名叫赤沙沟,河则被唤作赤瓜河。

一条沟、一条河把红柳子镇紧紧围在了中间。

镇子并不大,却分成上、下两村。

上村位于三角洲的西面,居住着从破洞时期起就迁徙来的移民,这些老移民之所以会看中这里,只因肥沃的三角洲土壤很适合耕种。

下村的由来则皆因梅庄。

梅庄建庄后,为了出行方便,在赤瓜河的东面修了条供车马通行的大道。大道修得笔直敞亮,意外吸引了众多新移民迁居两旁,久而久之也形成了一个村落,新移民为了凸显与老移民的不同,把村落叫做下村。

日久年深,上、下村阖汇交融,渐成一整体。梅庄见此就出面把俩村子合并,取名叫红柳子镇。这名字的由来,说是时任梅庄庄主梅无缺仰慕古江水南文化,希望再见‘桃红柳绿巷子深’的景象,故而才为其取名‘红柳子镇’。

与红柳子镇一起取名还有那条宽敞的大道,被唤作‘卓远大街’,内含‘卓行殊远而粮不绝’之意。

卓远大街的尽头就是梅庄,整个庄园孤悬在一块巨大的秃岩之上,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山。

梅庄的东南边都是属于庄园的地,为了能自给自足,他们在附近的村落雇佣了大量劳工,来这一大块地种上沙棘、枸杞、甘蓝等作物。

时值仲夏农闲期间,偌大的梅庄庄稼地上除了一片紫茫茫的枸杞花和远处盘旋的沙燕,竟瞧不见一人,只有在与庄稼地毗邻的赤瓜河畔,有一钓叟在孤零零地垂钓。

钓叟专注盯着河面,身旁是空空的钓娄。

河畔与梅庄相连的小路上,有一男子正疾步跑来,看样子小心谨慎又些慌乱。

“主上!”男子行了个鞠躬礼。

“丁教头,不用多礼,担心有心人侧目。”钓叟提醒他。

男子赶紧扭头环顾四周,幸好未发现有人。

“事情进展如何?”钓叟问。

“被您说中了,映月帮那些人偷走东西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人劫走了。”丁教头说道。

“我就说他们留不住东西的……可有看清什么人劫的吗?”

“十三城的冷锋。”

“啊?!冷锋四老?”

“不,”丁教头摇了摇头,“只来了衣锋云和兆锋露俩人。”

钓叟皱皱眉:“衣锋云、兆锋露是冷锋四老中武功最强的,东西落到他们手里,可有点麻烦了。”

“可是……”丁教头歪了下头欲言又止。

钓叟觉察到了异样,问:“怎么,还有情况?”

“今天下午,据跟踪的线头来报,说冷锋二老在客栈里大肆搜索,像是在找失物。”

“你怀疑他们丢了宝石?”

“没错,虽说这是属下的大胆猜测,但冷锋二老何等人物,能使他们乱了分寸在客栈里撒泼的,只能是丢了这贵重的宝石。”

“想不到有一天冷锋也会如此失态,但你说的是‘丢’,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偷走的?”钓叟紧锁眉头。

“这点属下也有想过,但这天底下,有谁能从冷锋二老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东西的了?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你问的个好问题,”钓叟沉吟片刻,“全天下的确没有这样的人,若勉强算有,也是个死人。”

“主上想起何人?”

“燕沧行。”

“‘花无影’燕沧行?他不是早死了吗?”丁教头疑道。

“没错,当年燕沧行惨遭五大高手联手围攻,就死在离此不远的断风崖下,可除去此人,我实在想不起还有谁?”钓叟手一抖,没见着怎么用力,鱼线就笔直的飞出,落在河面上。

“丁教头,你说这宝石‘西铀’被一个死人偷去了,那咱俩还愣在这干啥,准备去阴间找燕沧行要去啊?”钓叟阴阳怪气地说道。

丁教头听出训斥的话,惶恐地低下头,道:“属下无能,属下会派人继续跟踪,尽快查清‘西铀’的下落。”

钓叟笑了笑,收了收鱼线,说道:“别紧张,我不是责怪你,对了,你特意跑一趟就为了说这个?”

“不,不,有好消息。”

“哦?!”

“线头‘午夜’传来飞信,说‘墨汐玉’已经到手,正委托人快马送来。”

“委托?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何要委托他人?”钓叟皱了皱眉。

“您放心,属下委托的是全北山信誉最好的‘黄信盟’,跟他们说是一盒陪嫁用的首饰,以‘黄信盟’的行事规矩是不会私拆顾主东西的。”

“你是为了撇清关系?”

“是的,属下也是怕日后有人去查证。”

“嗯,想法是不错,但你最好祈祷不要半路出篓子。”钓叟把拽起的鱼线又狠狠地甩了出去。

丁教头有些震畏道:“主上放心,‘午夜’会一直尾随他们直到货物交货。”

钓叟不再接话,专心钓鱼。

丁教头很识相地离开了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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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卓远大街上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吆喝声络绎不绝。

街头的小广场上,一拨人不知在忙碌地搭建着什么。

广场西角的竖井边堆满了水桶物料、香蜡火烛,可能不日将会有场祭祀。北侧是一棵大胡杨树,粗壮的枝干撑起一个浓密的树冠,荫庇了整个广场以及街对面的一众酒肆铺楼。

大胡杨树下灰白的石板条上,坐一位花甲老者,灰袍长须,笙笛入口,闭目沉浸,笛声悠长;身旁立一豆蔻女子,黄衫云鬓,丝环绕手,仰头引吭,曲高意浓。

二人唱的正是《江水南》。

优美的歌声、悲怆的词藻引得众多感性路人驻足流连。

霞光穿过树的缝隙,映在一栋酒肆的窗墙上,像是开出了整屏的金花,煞是好看。

这栋酒肆叫‘一碗倒’,分上下两楼。

一楼的通桌一早被外地的雇工与往来的脚夫填满,老板只能在门口又搭了几板门条来应急。

二楼都是贵宾座,价格偏贵,一般工友与脚夫是吃不起的。楼上朝着大街开了两扇窗,左窗小桌上坐一胖一瘦俩食客,短袪珠襦,鎏金宝饰露于手颈,端持大白酒,筷夹猪头肉,一副豪贵模样;右窗大桌坐满本地酒客,或斜巾袍袴,或长襦快靴,或锦衣小冠,正围聚絮谈——

“梅花这小妮子的曲真是越来越捶心窝了呀!”一酒客做捶胸状。

“好听是好听,只是梁兄这浮夸状,未免太做作了吧。”另一酒客道。

“我想当面夸夸她,奈何底下观者如云,几时轮到我?”

“今年人可真多……往年的破洞节可没这副光景。”又一酒客道。

“说来说去,还是梅庄有办法,硬是搞了个拍卖会,引来这么多人,白白便宜了这些开酒肆铺楼的。”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

“你们可知梅庄因何要办这拍卖会吗?”一斜巾袍袴的老学究发问。

“蔡老四,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快说,别磨嘴皮子!”酒客不耐烦。

“庙堂街口三分事,不问鬼神问老四。”蔡老四不屑地晃晃眼。

“你!唉,算了,不磨嘴皮子就不是你蔡老四。”酒客无奈。

“话说这梅庄呀,他要拍个奇宝!”蔡老四语不惊人死不休。

“奇宝?什么奇宝?”众酒客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蔡老四撇撇嘴,砸吧一声才道:“一件系关全天下安危的奇宝。”

“去!尽吹牛,有什么奇宝?你倒是说说。”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我老四可是要掉脑袋的。”

“故弄玄虚!”

“肯定是在吹牛。”

众酒客不满地喧哗。

“我倒觉得老四说的是真的,”一酒客道,“此次拍卖会五大城都有派人来,若非有奇珍异宝,也惊不动五大城的人吧。”

“五大城?哪五大城?”另一酒客好奇问。

上一酒客接道:“五大城你都不知?街上小儿日日唱的……天下分五城,十三十四争,廿八对枯九,圆七独一圣。”

“啊,这不是小儿们胡编乱诌的吗?”

“这可不胡编,”蔡老四晃着脑瞥着眼道,“这‘十三十四争’呐,说的是漠北的十三、十四城,二城规模庞大实力伯仲,几十年来明争暗斗,都要夺那‘天下第一城’的称号,至于……”

“‘廿八对枯九’这句我知,说的是咱漠南的俩大城,廿八、枯九城。”梁兄抢着道。

蔡老四额首不语。

“二城既同属漠南,又不争天下第一,为何要用上‘对’字?”一酒客疑问。

蔡老四舔舔嘴,续道:“廿八、枯九二城规模虽不如十三、十四,但在漠南却是数一数二的大城,至于为何要说这个‘对’字,嗯……只因廿八、枯九城对治理方式存在不同的见解,廿八城主张‘仁政’,枯九城主张‘法政’,故而用上‘对’字。”

“……那‘圆七独一圣’这句了,该不是这圆七城才是天下第一?”

“非也非也,圆七城实力远不如廿八、枯九,更别提十三、十四了……”蔡老四话说一半闭目卖了个关子。

酒客们早已习惯他的做派,提起酒壶就给他斟了杯酒。

蔡老四抿上一口,砸吧一声续道:“这圆七城内有一圣呐,那就是人称‘刘半斗’的刘一白,这刘一白在铜铃谷比武大会中,已蝉联五届冠军……”

“‘刘半斗’刘一白我们听说过,为何要称他为‘圣’?”

“皆因一本书,北山最畅销的武学权威著作《秋霖夜雨集》,十五年前刘一白首次夺冠时就被收录其中,并给了个词条,就俩字:‘武圣’……圆七城啦,就此沾光被人封为五大城之一了。”

“原来如此!”众酒客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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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狗屁‘武圣’?沽名钓誉之辈!哼!”只听隔壁一声拍案响,众酒客侧目,却是左窗的瘦食客,他一手端着酒碗,另一手拍在桌案上。

酒客见状忙探过头问:“二位可是识得刘一白?”

“我……”瘦食客刚张口就被胖食客打断,胖食客脸上堆笑道:“不不,舍弟喝多了,喝多了,胡言乱语,抱歉抱歉。”

酒客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多,原想让胖瘦二人多些龃龉之语,然却被胖食客用软钉子碰了回来,不免扫兴,于是随口问句:“二位可是有找着住的地了?”

“有劳关心,我们来的早,确是早有住处。”胖食客礼貌地回道。

酒客挑不起事只能悻悻然缩回身去。

瘦食客压了一口酒,愤愤道:“阿哥,为何不让我说?”

胖食客低声喝道:“你给我小声点,现如今这镇子里人多眼杂,你说话得有些分寸!”

“我晓得是晓得,”瘦食客讪着脸嘟囔,“但……但他刘一白当年用不光彩的手段赢了尹世伯这事,也该让天下人知道吧。”

“你就别提当年事了,咱们大老远过来要办什么事你不清楚吗?你若再胡言乱语坏了事我可不饶你。”胖食客警告他。

“哦,”瘦食客见阿哥态度坚决就不敢再犟嘴,过会儿又说,“阿哥,来之前我就跟你说了,要换身行头,你看他们一眼就看出我俩是外地人了。”

胖食客摇摇头,不动声色地道:“不是打扮的问题,你可仔细瞧瞧四周,自然明白。”

听胖食客这么一说,瘦食客这才幡然四下环顾,果然这二楼的顾客有大不同——

居中一桌五人,全都身着黄衣黑裤、脚蹬胶底快靴,有男有女,每人腿上都用金黄麟带缠绕着,他们似是急着要填饱肚子赶路,大嚼饭菜,甚少饮酒。

中间偏左坐俩苍髯老者,银簪束头、青衣连衬,桌头叠两柄长剑,二人自顾自吃喝,头都不屑抬一下。

中间偏右也是俩人,脚夫打扮,粗布简衫,让人看到都怀疑他俩是否走错楼层,他俩若坐楼下通桌上是毫不起眼,但坐这二楼贵宾座上却显得扎眼。

里头一排有三桌,左右都空着,只有居中一桌坐俩头陀,灰布袈裟,横眉怒目,身旁倚着月牙戟。

“阿哥,那俩头陀什么来路?看着甚是凶恶。”瘦食客悄声道。

“别盯着!”胖食客低喝一声,端起碗唇道,“那是廿八城的屠隗护法,成屠、氏隗,咱可惹不起。”

“啊……”瘦食客立刻收回眼光,“不是说此次廿八城是那城主亲自带队,这二人此刻怎会还有空在此喝酒?”

“这二人嗜酒如命,若我没猜错的话,应是偷着出来喝的。”

“偷着?你意思是说那城主已到梅庄?”

“八九不离十,廿八城城主那沙知喜欢昼伏夜行,出门必带护卫,遇敌从不亲自动手,如此看来这二人若不是偷得闲来,也不敢擅离职守。”

瘦食客点头不语,但马上又似想起什么感到气愤,“如果事先知道没请柬不能进梅庄,你说啥子我也不跟来了。”

“到都到了,就别说气话了,你以为这镇里就咱一家没请柬?如今这镇里汇聚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色人等,里头卧虎藏龙,多得是没请柬的,咱们不急梅庄也急。”

“这么多人也不见卫衙来巡逻……”瘦食客边嘟嚷边端起酒,无聊地把头往窗外一伸,楼下熙熙攘攘,广场上搭建的东西似乎有了进展——中间出了一个高台架子,“阿哥,你说我若这般把酒泼下去,会不会凑巧就泼中个城主、门主什么的?”瘦食客作势要泼。

“你别!”胖食客赶紧阻止,“你别给我无端生事!”

“哈哈,就一说嘴,看把你吓得,空的。”瘦食客把碗了翻了个底,他为能捉弄到阿哥而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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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瘦食客捉弄他阿哥之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接着上来三人。

走前的俩青年,女的花裙飞髻、黄丝束腰,男的锦衣结头、玉带缠腰,后头跟一笼冠素衣、遒健挺拔的中年人。

“气死我啦!恁那小贼溜得快急,倘要追上,非剥了他皮不可!”花裙少女气鼓鼓的俩腮帮子。

“表妹,跑就跑了,他也就骂你几句。”锦衣青年心不在焉地回道。

“骂还不够吗?难道他敢动手?那倒地的一定是他。”花裙少女龇牙咧嘴做凶恶状。

“文少爷,熏儿小姐,要不你俩先找位子,我下去跟掌柜交代下。”后头素衣中年人说道。

“好的娄叔,你去吧。”文少爷答道。

待娄叔转身下来,俩青年就用眼光寻着座位,文少爷见到靠窗座位已满,脸上掩饰不住失望。花裙少女熏儿则不然,她径走向胖瘦二人,到桌前时叱呵一声:“你们让开!”

胖瘦二人一愣,没想到一少女会如此骄横,待要反应时,就被文少爷止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表妹你别这样!”后半句自然是说给任性少女熏儿听的。

熏儿歪头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哪不对,便向文少爷伸出手,道:“表哥,给我十钱。”

文少爷犹豫着要不要给,慢悠悠地在兜里掏了许久,“磨磨唧唧干啥了,”熏儿直接往他兜里掏去,掏了几个淬币出来。

熏儿把淬币扔在胖瘦二人桌上道:“这里十钱,够了吧,把位置让出。”

胖瘦二人这下总算明白少女意思了,这是要抢位子,还用如此轻蔑的方式,二人自打到这红柳子镇以来,还从未遭人如此羞辱过,虽说对方只是个少女,但还是气愤难咽,接着怒而起立,二话不说一左一右两巴掌朝熏儿快速抡出。

这俩巴掌左右夹击,端的是又快又急,眼瞧着熏儿无论往哪边躲,都至少要挨上一掌。紧要关头,旁边突伸来一只手,迅疾无比地把少女身子一托一扯,生生将少女向后移了两尺,才险险躲过这两巴掌。

“好功夫!”众酒客见着忍不住叫好,出手的正是少女身旁的锦衣青年文少爷。

熏儿惊魂未定,气呼呼走前对胖瘦二人道:“你们干嘛……是想打架?”

胖瘦二人虽不愿惹事,但错不在己,自是不轻让,瘦食客道:“小小姑娘如此无礼,你扔几个钱在我们桌上,是打发要饭的吗?”

熏儿平日里蛮横惯了,身边人对她除了顺从就是忍让,这是头一回遇到一个不让着她的,而且对方还占着理,她不知如何辩驳,一时语塞用手指着瘦食客,结巴道:“你……你……”

这熏儿虽蛮横,文少爷却识得礼数,他走上前把少女手按下,行个见面礼道:“二位大叔,我表妹只是想寻个靠窗位,语言中若有冒犯,请多担待。”

胖瘦二人见这青年武功不俗且谦谦有礼,说话处事与少女判若云泥,可知非寻常人,于是也变了语气,胖食客道:“要座位也不是不行,像小哥这般好好说就行。”

文少爷见胖食客有松口之意,欣喜道:“二位若是肯让,我梅宇文当感激不尽。”

“梅宇文?”胖瘦二人这两天对梅姓特别敏感,听到青年自报名字后,忙问,“小哥你是梅庄的?”

梅宇文刚要回答,熏儿就趾高气扬地呛道:“这下怕了吧?还打不打了……”

“表妹你别说了,”眼瞧着熏儿又要惹事,梅宇文赶紧截住她话头,“二位大叔,我们是梅庄的,这是我表妹端木熏儿……”此时下楼的中年人刚好上来,梅宇文指了指他,“这是我们梅庄的总管娄明德娄总管。”

胖瘦二人听完顿时没了气势,能与梅庄总管同行的自然是梅庄的小少爷,他俩赶紧回礼,胖食客道:“原来是梅少爷,失敬失敬!在下红戌洞元通,这是舍弟元扎。”

刚上楼的娄明德不知发生何事,但他一听‘红戌洞’就没好脸色,只因这北山有一百零三洞,像红戌洞这样籍籍无名的数不胜数,这几日来他所接待的都是名门权贵、剑侠豪士,像这种小城镇来的小角色,他是看不上的。

“怎么了?少爷。”娄明德过来就问,也不与元通元扎见礼。

“没什么事,娄叔,”梅宇文答道,“熏儿想要个靠窗位,可能语言中冒犯了两位大叔。”

“哦……”娄明德沉吟不语。

“既是梅少爷要座位,我俩让出便是。”元通识得这梅庄总管的脸色,自己不让恐怕得生出事端,且梅家少爷已给足礼数,他们正好借坡下驴。

梅宇文听到元通要让座,大喜过望,连连称谢,端木熏儿高兴地帮元通元扎收拾,而娄明德则仍是一言不发地站着。

元通元扎这种湖自然能看出娄明德的怠慢之意,他们基本的自尊心还是有的,于是不再言语,匆匆收拾好酒食去往里头右边最角落的那桌。

元通元扎刚坐下,楼梯口又传来声响。

‘扑喳!扑喳!……扑喳!扑喳!……’

这声响犹如几把铁锤同时敲在楼梯上。

要知这‘一碗倒’的楼梯,乃是泥土和麦秆压成的土块,无论是胶底靴还是油皮靴都踩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声响引得楼上众人纷纷侧目。

不会儿,楼梯口就出现两人,高鼻深目,黄毛卷发,全身重甲铁靴,手提兜鍪,腰悬钉锤。

红柳子镇这地,其实与胡人的国度也只隔了几重山,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自从镇子建立后,就有零星胡人前来贸易,所以见着模样怪异的胡人对本地人来说并不稀奇,只是这般戎装重甲却极为少见。

俩胡人不理众人目光,看只有最靠近楼梯口的桌子还有位置,也不多说,一甩兜鍪就坐下。个矮的用半生不熟的中土话向楼下喊道:“店家,上两壶酒。”等楼下店家勉强听懂应答后,二人续用众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着,看样子很生气,尤其个高的胡人,瞪着眼睛摊着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

元扎知元通熟知各地语言,低声问:“阿哥,你听得懂他俩在说什么话吗?”

“是柏罗国的柏罗语……好像在说镇子外伏击什么的。”

“伏击?这二人模样可不像有打斗过。”

“嗯……被伏击的不是他俩……”

“不是他俩?那为何还这般生气?”元扎感到难以理解。

“我也不懂……”元通突然竖起了耳朵专心听,似乎是听到很难懂的话。

等他听完,元扎悄声问:“说了什么?”

“核心塔……西铀?”

“什么东西?”元扎一头雾水。

“他们在说丢了一个要用在‘核心塔’上的叫‘西铀’的东西,所以才会如此生气。”

“西铀?那是什么?”

“不清楚,也可能是我柏罗语不精通,翻译不对。”

“来嘞,二位客官的酒!”随着楼梯口一声吆喝,上来一位伙计,提酒给到胡人那桌。

“二位还要点什么?要不要下酒菜?”伙计多嘴问了一句,矮个胡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要了。”

“好勒。”伙计答应着下楼。

这名伙计才刚下楼,另一名伙计又端着酒菜上来,是梅庄三人的。

上好菜后,娄明德自顾自吃喝,因他知道梅宇文和端木熏儿就不是来吃喝的,只见二人都盯着窗外广场,桌上筷子动都没动。

广场上,梅花和魏老头正演唱着另一曲,《离散劫》。

相思愁,

离别才知相思愁,

天高云霞只一抹,

乱岗十年余世偷。

拭两行,

走,走,走。

岁月难,

孤伶方觉岁月难,

五万雄兵西边起,

废城末日劫烬散。

道一声,

看,看,看。

说也奇怪,这广场上人声吵杂的,偏偏这曲歌和声就能刺破天际,在红柳子镇上空久久回荡。

“花姐姐唱的真好。”梅宇文望着广场方向道。

端木熏儿反诘道:“我觉得是魏大叔和得好。”

“都很好,”梅宇文叹道,“可惜每年只有在破洞节才有。”

“魏嵊作为全漠南最知名的乐师,每年能赏脸来一次已算难得。”娄明德插了一句。

端木熏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满道:“表哥,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喊梅花姐叫‘花姐姐’,听着不觉恶心嘛?”

“咦,怎就恶心了?”梅宇文反问道。

“外公收她做义女,论辈分我们应当叫她‘姨’或‘姑’才对,我叫梅花姐已觉得别扭了,你就非得加个叠字。”

“别闹了表妹,咱可说好了今儿来听曲的,不是来吵架的。”

“不吵就不吵,赶明儿我也去学个曲,也上这来唱,哼。”

梅宇文和娄明德一听都乐了,梅宇文笑道:“好好好,你去学,哈哈哈。”

《离散劫》词曲重复了好几遍,日头已悄然落下。

卓远大街上许多空旷处都燃起了篝火堆,特别是广场上。众多篝火加上店家商铺的灯火,照得整个下村恍如白昼。街上一下冒出了许多杂玩摊贩,其间各地方言吆喝此起彼伏,这让喜爱热闹的下村人纷纷走出家门,在自己喜爱的摊贩前流连。

搭建高台架子的人业已完工,已经可以清楚看出它的样子,是个横跨广场两头的大型高架。

这大型高架由一根纵桅、两根横桅加上中间一圆形龙盘组成,纵桅被四根粗缆固定,横桅穿过中间龙盘,就像蜻蜓的四个翅膀一样向外延展,故而此架也被命名为‘蜻蜓架’。

‘蜻蜓架’横桅每个端尾会各悬挂一吊篮,每吊篮里都会有两名舵手操作,通过微秒的操作能让每个翅膀上下左右移动。这用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作用很大,可以紧急快速地转移受伤或受困的人员。

“原来‘蜻蜓架’搭完后这么大呀!”端木熏儿叹道。

“几月前我们就把拍卖会的消息通知了镇公所,到今日他们才想起搭架子,已算是后知后觉了。”娄明德说道。

“花姐姐唱完也该回去了吧。”梅宇文心不在一处。

端木熏儿瞟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广场方向传来哄闹声。

广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破布陋衫的羸弱小哥,他手捧一束紫色鲜花要送与梅花。

梅花唱罢正待离开,她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接过。

众人哄笑并不因为小哥送花的举动,而是有人眼尖发现,那束紫色鲜花竟是附近庄稼地里随处可得的枸杞花。这枸杞花年年七月盛开,整个冲积三角洲遍地都是,用这个送人实在有点寒碜。

“王小七送的是枸杞花!”发现的人喊了出来,这才引起了众人的哄笑。

“真送不起你就别送啊!”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穷酸……”

周围人讥讽着小哥。

王小七并不为意,捧着枸杞花来到梅花跟前,他希望梅花能快点接过去,然而梅花却摆摆手,显然是不想要。

众人还在想着王小七该怎么结束这尴尬局面时,广场边来了一辆车,马车停到了大胡杨树旁,原来是梅庄来接梅花和魏嵊的。

王小七上前几步,他希望梅花在上车之前能收了他的花,然而即便是他高举过头,梅花依然没接过,她和魏嵊一起坐上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小七目送着马车远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而这满脸失望的表情,被‘一碗倒’临窗的人尽收眼底。

梅宇文还想说他可怜,就听得端木熏儿大喊一声,“小贼!”

“啊?谁?”梅宇文惊讶道,“你说他是下午骂你的那个人?”

“对,走!下去追去!”端木熏儿拉着梅宇文就要站起。

娄明德却没动,他说道:“熏儿小姐,下午时我见这小子身法,很是诡异,你们是追不上的。”

梅宇文也说道:“表妹,他到底骂你什么了,你记仇到现在?”

“他说我像田里的蛾子?气死我了,这分明是变着法子骂我丑。”

端木熏儿不说还好,说后让听者忍俊不禁。

“哈哈哈,你怎会像田里的蛾子了?我表妹这么漂亮。”梅宇文笑道。

“我可不管,这一巴掌我定要扇在他脸上!”端木熏儿恨恨地举起手掌做成刀状。

“你们若不去,我就一人去追!我不信追不上他!”说着作势要走,梅宇文和娄明德见拗不过,只得答应同她一起。

可正当要准备下楼时,眼前忽然‘突突’两下,有人先他们从窗口跳出。

梅宇文等人武艺都不差,可是就这么让人穿身而过,甚至连基本的反应都来不及做出,这令他们三人都大吃一惊。

楼上众人见有人跳窗,惊呼连连,纷纷涌到窗前观看。

跳窗而下的正是坐在中间靠左的俩青衣老者,这么高跳下竟一点事都没有,反而一弹身拔出剑喊了声,“蚩毛小儿,往哪里逃!”边喊边往王小七方向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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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七手里捧着花,还在那里兀自神伤,突见两条人影持剑扑来,定睛一看不得了,慌忙一扭身,朝着广场上的篝火堆跃去。

楼上楼下都以为小哥是慌不择路,岂知王小七只是在身体快碰到火时,拔地而起,刚好躲过了身后的两柄剑。青衣人霸道剑气推得火苗‘吱吱’乱窜,王小七在火苗上轻点一下,扭身跃向了广场上的另一火堆。

青衣人自以为必中的剑,忽然间失了目标,二人都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而回头看时,王小七已经落到另一篝火堆边上,手里还捧着花。

“好身法!”围观众人纷纷脱口而出,赞不绝口。

在‘一碗倒’二楼这边,元通也被如此奇特的身法惊到,他喃喃自语,“逐影步?……是逐影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娄明德心头一凛,忙问:“元……元通兄,你说这是‘逐影步’?”他庆幸适才有记住元通的名字。

元通回过神来,“哦,娄总管,在下只是看着似曾是,或许是我眼花,都说‘逐影步’失传已久,怎能由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使来?”

说话间,场上局势起了变化。

俩青衣人直觉王小七要跑,飞身一左一右包抄而去,手里剑也没停,反手就抖出一片剑花,把他的逃跑之路全部封下。

天底下能用剑抖出一片如此剑花的人屈指可数,这俩青衣人定是剑术名家无疑,只是让人费解的是,两位剑术名家怎会去攻击一个稚气未脱、羸弱不堪的后生,而且还是两人联手。

说回两片剑花,那可不好躲,上下前后左右好像哪里都是剑,王小七看得眼花缭乱,他不知虚实不敢冒险,只能如法炮制,反身又朝着篝火堆跃去。

青衣人吃过一次亏,哪里还会上当,只见他俩迅疾收住剑势,扭着手从身后刺出两片剑花,顺手就把还在半空的王小七裹挟剑花中。

这一来一回在瞬息间完成,剑术收放自如让人叹为观止。

王小七此刻人在半空,无论从哪里落下,只怕都要被青衣人戳上几个窟窿。

就在众人惊呼声中,只见王小七双脚一缩,整个人竟在空中弯曲成弓形,待青衣人的剑到时,身体突地展开,脚尖顺势在剑上一点,整个人被直直地弹起,飞向广场中央,人群见状纷纷避让。

这是身法中极其高明的借势,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量,因如果判错了虚实,就会让两柄剑穿个透心凉。

高手过招,如此借势确实十分凶险,王小七借到的势中夹杂着一股强劲的冲击力,这股冲击力让身法动作瞬间变形,为了在落下时不至于摔倒,他不得不摊开双手用力去平衡身体,手中紫花在那瞬间也从空中散开飘落一地。

虽狼狈,但王小七还是勉强站住了,这也赢得了楼上楼下一片叫好声。

“以势借力,以物遁跳,以虚折迁,化形为影……”元通嘴角微微颤抖,不自觉地念出这句子来。

“阿哥,你在念什么?”元扎问。

“《秋霖夜雨集》中逐影步的词条。”

“这当真是失传已久的‘逐影步’?”元扎惊讶道。

“没错,”元通此时已是很确认地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如此精妙的身法!”

娄明德在旁用力咳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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