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琛是无官无职的闲人,按规矩不能进宫参与宫宴,但九皇子带着他进去就算是九皇子府里的人,原本想用护卫的身份也好有个名号,大内森严闲人不能入宫。不过孟逸歌得宠,他又是孟逸歌的弟弟,九皇子禀告陛下时,陛下并没有反对,后来给了客卿的身份在九皇子座下后侧安排了一桌席座给他。
他前边是一众皇子们,自己也不能站起来探身去看,如此盛宴近在咫尺也不能去和姐姐说句话,他心里失落但也不敢造次,免得害了姐姐和他一起受罚。人声鼎沸却也不过是众人嘴碎。
低声细语或是明胆交谈都是说他得了九皇子的扶持真是祖上冒了青烟,不时还得带上孟逸歌的事以及对这个闻名不见真人的“南淮杨柳青”的满腹好奇。
孟琛进京短短几个月的日子里,早已形势大变,他没办法带姐姐回陇苏,甚至连近身跟姐姐说句话都做不到。他日日用功,以在陇苏时姐姐指点他的《崇隻学录》为重去学,姐姐曾告诉他,当今陛下幼时教于崇隻公,此人踔绝之能博古通今,洞悉世事十分透彻对政于民都有一套独特的见解,陛下十分尊敬他,读懂了他才算是读懂了陛下为政之意。
他虽然聪明豁达但长在陇苏,自在逍遥惯了,又没有名师指导,读懂字不难但以他如今的年纪与才智想深解其意恐怕太难。
都说寻常书生读书,是之乎者也,贯口而读。读识几个字而已。
略长者,识得其意,略懂布局。聪明些的人,能懂这其中的深意,只是自己未必做得到。
高足子弟,国士无双。有些人不但能看懂,还能解意,以此贯穿行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孟琛的才能若是走科考的路子,文章规矩也能中,不过要想一鸣惊人钦点翰林是不可能了,三甲榜上二三十名的同进士出身再加上九皇子的背景,最后去御史台混个闲职也不成问题。
这要想保护姐姐,不知得何年何月的事。
孟琛父母双亡的早,在陇苏年幼时曾因为寄养在叔父家而叔父是戏班班主,在书塾时首人欺负,那些出身高门的父母却溺爱过分的少爷们总有几个坏了心眼根本不把他当人看,丢泥巴,撕书本,泼狗血什么事都做,即便有几个为他打抱不平的也是无济于事,那帮子纨绔子弟哪里会听得进去,谁敢充英雄那就一起打了,只管拿他当玩乐之物耍。那时候姐姐病重不能起身,八岁前的日子都是昏睡更多,他无人可说也不想对谁说,只能硬着头皮挥着小拳头和那些人对着打,虽然回回都是鼻青脸肿,但总归不丢了自己的气势。
待到年岁大一些,姐姐偶尔能和他闲坐交谈,他这才发觉姐姐才华斐然,姐姐对他关怀备至犹如母亲一般,他和姐姐也更亲近些。学问上的事姐姐会给予指点,打架的事他就不想让姐姐担心了,有时候脑筋一转想些办法让那些人狗咬狗那就更开心了,慢慢地也就没人和他打架了。
他在藏书阁时对那些兵书战册更有兴致,有时候看着看着还会自己画图操练,或许男儿郎性情飞扬者更多是想长枪银剑,于疆埸建功立业。他有时候想到姐姐嘱托,又只好放下兵书去看崇公释学的书册,告诉自己文官清流才是正道,金榜题名为正一品才能带姐姐回家。
他一直自觉,是可以带姐姐回家的。
今日来参加宫宴心里有所期盼,想着或许可以有些机会接近姐姐和她说句话,问她好不好。可真站到面前了,他也不敢问,姐姐从小没离开过家,独自一个人深宫里,一定难受极了。
那就远远看她一眼也好,但没过多久皇帝就把姐姐打横抱走了,她看着瘦弱无力整个人瘫在皇帝怀里。孟琛一下就急得站起了身,九皇子原本与其他皇兄相敬的,见他站起来连忙把人拉下坐着。
“你这是做什么!”虽然气他鲁莽,但也能体谅他的心情:“你可说好了,带你进宫不能闹事。”
陛下离场你这么急急站起来还想追过去不成,让人议论起来成什么样。
“我姐姐看着像是不大好…”孟琛知道自己失态理亏,这皇宫内院自己一介草民自是不能进去的。
九皇子看过去时陛下身影已经被圣驾后的御侍人等淹没了,只看到女子裙摆在人群中隐约显露:“你从前说你家姐姐胎里不足,身子不好也是平常,宫里有太医你不用太担心。”
孟逸歌再如何体弱,陇苏那样的小地方不也是过活了十几年,宫里的太医都是圣手又有陛下恩宠,九皇子猜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殿下,我想见姐姐一面。”他十分诚挚,眸色认真不是说来一听的意思。
九皇子即便是皇子,没有陛下召见也是不能擅闯养心殿,不过看他这副样子只怕不让他见人,回去是要担心好几天的。
他看向御座之上,太后正逗着二皇兄的孩子昀儿,含饴弄孙莫不静好,血脉亲情总是最叫人惦念的。一番思量后应承下来,让身边的太监带孟琛前去,不出意料陛下带着孟逸歌是回养心殿去侧居的暖阁了。
十二皇子才九岁,可爱得很和九皇子也亲近,看孟琛走了,问道:“九哥你家侍卫怎么走了?”
“他不是侍卫。”九皇子说,他重新坐下拿起酒盏想和他喝一杯,抬头看他一眼似乎又觉得孩子不能喝酒。
“听我母妃说,他的姐姐要送给父皇了。”小孩子咬着肉糜卡主牙缝,正漱口剔牙呢,说起话来断断续续。
“嗯。”九皇子晗眸微笑,淡淡地没什么情绪有些敷衍地回应:“你母妃说得是。”
“他是外人,不能在宫里乱跑。”十二皇子吐了水,那帕子擦了擦,虽然人小但举止规矩确实是他母妃教导有方。见他像个小大人一般地讲:“他要是走错地方就会被罚,像我上次乱跑去了沅??湖就挨骂了,我母妃罚我的。”
“你去沅??湖做什么?”九皇子正经问他,前面那副敷衍的哄孩子样再没有了。
“十四弟躲起来让我找他玩的。”
十二皇子又吃起东西,满嘴的油腻,他喝了一口酒水,辣得龇牙咧嘴。
“以后别去了。”九皇子收回看他的目光,提杯举盏喝起酒来。
九皇子一直都是宽仁的,最没有皇子的架子待人也十分温和,唯独提了“沅??湖”这一处他没法展开笑颜,一如往常谈笑风生。一说到那,他脑海之内不自觉就能闪过一幕幕叫人牙根颤抖脊背发寒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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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把枕头绑在腰腹上,披头散发地摔杯砸盏,哭喊着求饶,然而身旁空无一人,她又发起疯来四处躲藏奔跑。
夜深无人,荒殿杂草之中唯有她自己的哭声。
宫墙上有一个小身影跳了下来,灰头土脸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灰,眼睛里含着泪,膝盖上的衣袍磨破了,蹭出点血迹斑驳。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些,嘟嘟囔囔地委屈哭腔喊了一句:阿娘…
这疯女子看着眼前的小孩儿用防备的眼神,原本跪趴在地上做躲避之姿势,听他喊了一句阿娘,她就爬了过来像小狗一般闻了闻小孩儿身上的味道,有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惶恐的样子还有些渗人。
“我…”她突然发声靠近了些,小孩儿露出笑容以为阿娘是来抱他的。
忽而!她伸出长着长指甲,指甲里头满是污泥的手掐住了小孩儿的脖子,面容狰狞可怖,一边扯着嗓子吼叫:“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小孩儿挣脱不开,眼泪一串串往下落,面部通红化紫,脚在泥土里挣扎出坑,后来他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他已经没有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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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亲在世时就住在沅??湖,那时只是嫔位。母亲逝后那里就荒败了,因为没人去住,那些人觉得不吉利觉得晦气所以避而远之,变成一个阴森的冷宫。
十二皇子的母妃不让他靠近,是有缘由的,因为这宫殿曾经的主人是得了疯病的人,疯了以后胡言乱语,不过半年左右越发严重,最后跳进湖里自尽了。
听九哥说不许去,十二皇子乖乖地点头应和下来,又说了一句:“那个侍卫要是被罚了,九哥你去救他吗?”
“像我母妃打我的时候,四姐姐会来救我。”
九皇子又说了一遍:“他不是侍卫。”
后两个人就没再说话了。
两人说话之间,太监已然把人领到养心殿门外,太监在一旁站定,说了句:“此处便是养心殿,公子请。”
人就走到宫道角门去了,似乎是等着孟琛出来后,领他回到宴席上去。
禁军自然是不能轻易让人进去的,两人四手铁甲一横,这气势换成寻常老百姓保不齐就跪下直喊青天大老爷。
孟琛行礼作揖,道:“在下孟琛,惦念姐姐病情,请两位禀报陛下准见。”
“养心殿闲杂人等不得擅闯,你走吧。”
听说是孟逸歌的弟弟,那怎么着也算是客气了些,换成别人可就要吃点苦头了。
“并非擅闯,请两位通禀。”他坚定得很,非要进去不可。
孟琛心里清楚,只要通禀御前,姐姐伴驾在侧听到是他来了,一定会让他进去的。
两方争执不下,守在殿外的太监听见了声儿,几步下阶从养心殿门远远走了过来。
是景安。
侍卫们恭敬行礼尊称一声景公公。
他知道孟琛,但也不放他进去,左手搭右手皱着眉头,不满发问:“吵什么,惊着圣驾你们几颗脑袋?”
“属下不敢。”这一旁的侍卫先拱手行礼服个软,再指着孟琛说明:“此人声称孟姑娘的兄弟,非要见驾。”
“见什么驾!”景安呵斥了一句,这是向着侍卫的。再是几步越过侍卫,走到孟琛面前,上下扫视了他几眼,侧头去瞧就看见了一个小太监在不远处角门。
“陛下歇着了,你回吧。”
说着他转身便要走,被孟琛拦住:“公公!”
“我姐姐病弱,一个人在宫里举目无亲,请您通禀一声吧,陛下要是不见。我即刻便走。”
“都说了陛下歇着,你还让我去通禀。”景安甩开他的手,骂了句:“你是觉着我不要命了,还是你不要命想拖着我垫背。”
原本不想理会的,听他一副正儿八经为姐姐打抱不平,还说什么“举目无亲”的话,景安又被气乐了。
多说了一句:“还有,姑娘好的很。”
“她没病,陛下和她一块儿歇着。”
听了这话再蠢笨再刚直的人也该懂了,这姑娘家没病,这会儿正和陛下一块歇着,这不就是侍寝吗,谁敢在这个时候把脑袋摘下来挂裤腰上去搅扰圣上。
什么举目无亲,她跟你在一块儿才是举目无亲。
一语摄人,孟琛楞在当场,一时间忘语失聪,脑袋里轰声炸响一片空洞,只觉得头晕脑胀说不出话,眼前混沌让他跌后几步。
他心里原本的担心忧虑与不安自责一瞬间竟都颠覆,横冲直撞而来的情绪是难过是酸涩,是不甘。
他真蠢,宫里宫外都在传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孟逸歌是皇帝的人了。
他真傻,连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都不知道。
他应该高兴,长姐如此,他前程似锦。
侍卫来推他,说着:“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把你打出去!”
景安公公亲自过来也没放他进去,那就算是九皇子亲自来了也没用,这宫里头达官显贵千百种,说到最后皇位上的人也只有一个。
他不知怎么了,脑袋一懵做出这不要命的举动来,规矩也不要了,挥开禁军的手就往里闯,两名禁军将他拦下,他却是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去与禁军动起手来,虽然占不到便宜但自己打小练过些拳脚功夫,这会儿酒劲上头似的不要命地往里闯。
“姐姐!”
“姐姐——”
他奋不顾身的样子仿佛像是姐姐在里头受人欺负,他则是那个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英雄一般。
禁军见他大喊,未免惊着圣驾,提臂重拳对着胸口就是一道十成十的力,瞬时叫他说不出话来。
几人齐齐而上,长棒扫膝,应声而跪。
铁拳头重中胸,口吐鲜血。
腿踢腹背,痛至腑脏。
本也没想着打他,他倒是先对禁军动起手来,原本要将他架着扔出去的,这不要命的还要高声喊叫,让陛下知道了难免治他们护卫不利之罪,不打真是不行了。
养心殿出来一个赤色官袍的人,长得不算魁梧但身形壮硕看着像是武将,方脸剑眉,人中唇上一道胡子干净利落。
“住手。”他让人停了手,没有高声呵斥,只是探头扫了一眼人堆里挨打的那个落魄人影儿。问道:“这是怎么了?”
“哦,祁将军。”禁军这边的行了个礼,停手整理了一下盔帽,道:“这小子非要见驾,让他走也不走还大声吵闹起来!”
“哦是这样。”这位祁将军点点头,一卷袖口,十分自然:“交给我吧,我把人带出去,免得害你们挨了罚。”
禁军求之不得,这小子是孟家的要是打坏了,难免孟逸歌找上他们,要不拖出去回头陛下怕是要惩处的,真里外不是人。
祁将军是武将,拖出去也不怕这小子还手。
他们将孟琛打得鼻青脸肿,鬓角发丝散乱,青色衣袍带血沾尘,看起来落魄又狼狈。比起此时的祁将军,他赤色官袍显眼,玉带嵌翡华贵非常,高高在上光辉异常。
这是祁孟两人,初见之景。
祁将军是一手把他拉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抗地把他带出角门,那带他过来的小太监也上前来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架着出去。
孟琛胸口发疼,一口浊气咳嗽着出来带着小半口淤血,整个人往前倾倒,单膝跪倒双手撑地,血丝沾着发丝往下滴。
他一阵阵犯恶心,长这么大,这是被打得最惨的一次。
挺好的。
旁人不懂他为何发笑,一边吐血一边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手上都是灰尘一抹眼泪则是满脸的血与灰。
过了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身旁一直有人给他拍背顺气,起身摇摇晃晃地拱手行礼。
“多谢相救。”
他语气淡淡,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道谢总是要的,要不是这人一句话,这会儿还在挨打。
祁将军不是文臣,性情豪爽痛快,摆了摆手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又说:“我是奉旨回宫述职的,赶上陛下歇着,我放下奏折出来凑巧看到你,没什么好谢的。”
“你脸上的皮肉伤不要紧,回去以后记得吃治内伤的药,内伤不治以后是有后患的。”
见一旁有太监扶着,祁将军告辞道:“你既有人接,我走了。”
“敢问将军大名。”孟琛说得急,胸口一疼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在下…咳咳咳…在下孟琛,谢将军相救,来日若有机会定报深恩。”
非要被打一顿才清醒,前边儿怎么不要命往里闯,真闯进去了直入暖阁,一推房门搅扰陛下歇息,那可不是打一顿的事,是抄家灭族的事。
祁将军笑声爽朗:“我是祁敬钟。”
“恐怕你没有报答我的机会了,一个月后我就要领兵赴南。”
将军大步离去,虽天色灰暗但眸光奕奕,半开玩笑道:“若有缘,战场上来报答我吧。”
他人渐远去,仍有余音。
这句话像股咒一样萦绕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