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人是想跟衡玉讲‘礼’的:洛城容氏在没出事前也是世家, 大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但衡玉跟他们讲‘理’:『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的话就是真理。洛城容氏刚出事时, 怎么不见诸位记得容家也是世家?
十五万精兵驻扎洛城, 任这些世家有千万般不满,最终都必须乖乖顺着衡玉的意。
连着整治了几天, 那些原本蹦哒得特别欢快的世家子弟成了老鼠, 一个比一个胆子小, 龟缩在家里清谈论玄, 不谈国事, 不言民生。
在苍生有倒悬之苦的『乱』世里, 也就只有这些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才能不在乎民生, 一天到晚做这些空谈。
衡玉暂时不打算整治这种清谈风气, 她要忙的事太多了, 世家子弟不愿上进,她也懒得管他们。
没有了这些人在眼前蹦哒,衡玉继续忙碌。
***
在衡玉忙着梳理帝都局势时,雍宁帝这些皇族全部被关押在冷宫里——
虐待是没有的, 一日三餐也是提供的, 但是想要锦衣玉食不可能, 普通士兵吃什么,他们这些阶下囚就吃什么。
起初, 哪怕知道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这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皇族完全咽不下这些吃食。
守着他们的士兵也不介意,冷声道:“反正按照上面的吩咐,要么吃这些,要么什么都不吃。”
没过两天, 这些人饿得前胸贴后背,也认清了现实,逮着什么就吃什么,没了那些破讲究的『毛』病。
他们还算是好的,雍宁帝脖颈有伤,咽口水都艰难,明明饿得眼睛发绿,但每吃一口东西都犹如在遭受酷刑。
他想过死,想过以死来保留帝王的尊严,但是『摸』了『摸』脖颈上的血痂,想起自尽会导致的疼痛,他又对自己下不去手。
与此同时,乐府。
自从帝都被攻破,乐府就被侍卫长派手下接管了。
他没让手下去折磨乐家人,只是让手下盯紧了他们,不要让他们自尽。
——在这点上,乐家人至少比雍宁帝多了那么一点点血『性』。侍卫长会担心乐家人自尽,却压根不担心雍宁帝那边的情况。
乐成言躺在床榻上,双眼无神看着头顶那蓝『色』的帐子。
室内有点亮,现在应该是白天吧。他想着。
这样只能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状况实在是太痛苦了,尤其是乐成言知道他的仇人已经入主帝都,改天换日近在眼前。
这一两年里,支撑他活下来的动力就是看着容氏女倒霉,但现在这种情况,容氏女已经是笑到了最后。
他闭上眼,两眼流下混浊的热泪,突然用力咬向自己的舌头——
没想到他这一生,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必须要用这种最痛苦的方式。
侍卫长手底下的士兵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连忙跑进来处理。
一阵忙活后,乐成言终于被救了下来。他咬舌时力度和角度不对,现在不仅没死成,还让他的舌头受了严重的伤,连喝糊糊都困难。
“不要让他死掉,别的无所谓。”
侍卫长正在忙着清理帝都的宵小,得知消息后,抽空过来瞧了眼,如此吩咐道。
一直忙活到十月底,衡玉终于将帝都的情况初步梳理完毕。
她命人将宋溪找来,直接出声吩咐道:“接下来我要召开三司会审。”
这场三司会审迟到了近八年时间,是用她姑姑的『性』命换来的,在原剧情里还导致了原身的死亡。
也是时候,对过往的恩怨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这场三司会审的时间定在三日后,到时允许帝都百姓和各大世家派人前来围观。”
“我没有雍宁帝那么无耻,非要一手遮天颠倒黑白,就用雍宁帝任命的延廷、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共同审理这件案子。”
这几个官员都出自世家,他们的家族就算没被衡玉清算,也没从衡玉手上讨到太大的好处,所以不会谄媚讨好她;又担心得罪她,为他们自己和家族惹祸上身,所以不会刻意为难她。
这么不偏不倚去评判这个陈年旧案,正符合她的心意。
在宋溪的大力宣传下,三司会审的消息迅速传遍四方,在世家大族和百姓间引起轩然大波。
百姓们在茶楼里喝茶闲聊时,有人出声感慨道:“《将行》那出话本说的果然是真的。如果不是容将军成长起来,重新杀回京城,容家满门忠烈就要一直背负这种污名了。”
自从衡玉掌兵后,现在大家也不称呼她为‘容姑娘’,而是更加恭敬的‘容将军’。
一个少年毫无畏惧,讥讽出声:“居然有人把话本里的故事当真了,还真是可笑。现在容氏女占领帝都,谁知道她是不是要在三司会审上颠倒黑白。”
最先说话的那人嘿笑道:“你这就错了,这场三司会审会在大庭广众召开,我们都能过去围观。有没有颠倒黑白,一看就知。”
少年还要继续讥讽。
他身边的人看不过去了,狠狠一拍桌子,道:“那你还想容将军如何?你能想出一个更加万全的法子吗?哪怕她那样的贵人不召开三司会审,直接说容家是被污蔑的,你又敢反驳吗?”
少年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挂不住。
这样的风声传不进衡玉耳里,却传进了祁珞等人的耳里。
祁珞几个人私底下嘀咕一番,将衡玉选择三司的用意做了番宣传。
很快,那些风声淡去不少,但还是免得了有人质疑。
祁珞心底憋气。
见衡玉最近没那么忙碌,等她饭后在庭院里散步时,祁珞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祁珞郁闷:“这三司会审的形式,已经尽可能公正,但因为主公执掌大权,就有人怀疑主公以权谋私。”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不要太过计较这些事情。”衡玉平静道。
她、宋溪、周墨,还有祁珞自己,日后都会有这样的经历,简单一句话、简单一个言行被翻来覆去放大解读。
一个人想做毫无道德瑕疵的‘完人’太难了,她不会为了名声而迎合世俗。
——些许骂名,在她的功绩面前不值一提。
祁珞翻来覆去嚼着这句话,心底的不平慢慢削弱。
“去忙吧。”衡玉斜睨他一眼,“宋溪最近给你分配的公务是不是太少了,不然你怎么有闲情逸致关注这些事?”
祁珞满头大汗:“主公,这不是饭后去茶馆里坐着消消食,然后就听了一耳朵吗,我可没有丝毫偷懒啊!”
衡玉不辨喜怒地“嗯”了声,也不知道信没信这句话。
只是当天晚上,看着被送来的几摞新公文,祁珞眼前一黑,仿佛已经能想象到未来一段时间的加班惨剧——
真是的,他跑去主公面前找什么存在感啊,这下蹦哒不起来了吧!
在各种议论声中,三司会审终于到来。
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御史院。
御史院威严肃穆,雕梁画栋古韵十足。
以前是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出的,但今天是个特例,一大清早就有不少百姓安静走进御史院。
接近午时,三司官员到达。
没过多久,关押在牢房数年的贺家主和贺瑾被拖拽进来,跪倒在一侧。
乐家主和乐成言身体不便,坐在轮椅上被推了进来。
穿着布衣的雍宁帝苏琨随后也被推搡进殿。
他依旧端着帝王的架子,不愿意跪下,陈虎上前,一脚踹中他的膝盖,苏琨往前踉跄两步,险些整个人都趴倒在地上,勉强靠着双手撑地才没脸着地。
“你……”坐在殿上的御史中丞小声不满道,“你怎么能这么对陛下……”
就算帝都已经完全落入容氏女手中,只要她一日不废立帝王,雍宁帝就一日还占据着帝王的名头。
御史中丞觉得,并州这些人做事还真是不讲究,跟他们以前玩的那套完全不一样。
陈虎耳朵尖,清楚听到了这句话,他瞅了那御史中丞一眼,冷冷一笑,正要开口说话,身后突然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帝王做了错事,也不需要跪吗?他是在向我祖父和小叔忏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衡玉穿着一身黑『色』华服,缓缓来到人群中。
她长发挽起,眉间锐意『逼』人。华服的领口、袖口各处都用金丝勾挑出纹路,衣摆处的祥云神秘而繁琐。
这样的配『色』极贵重肃穆,她年纪不大,却很好地压住了这种配『色』。
很多老百姓都是第一次见到衡玉,他们的目光落在衡玉身上,不自觉被她的气势先吸引,回过神后才注意到她那雅致清冷的容貌。
在场不少世家子弟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哪怕是彼此关系不太友好,一些世家子弟也低声赞道:“未见此人时,一直想象不出这位容将军的气度与容貌;现在见到她后,倒觉得她理应是这般气度容貌。”
相比之下,乐成言等人看向她的视线里,恨意和畏惧同时存在。
衡玉的目光从乐成言、乐家主、贺瑾、贺家主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雍宁帝苏琨身上。
雍宁帝神『色』阴沉,怒喝道:“皇帝乃九五至尊,怎么可能有错。”
衡玉心下觉得好笑,面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
她随手一抛,握在右手掌心里的圣旨被她甩到雍宁帝面前。
圣旨砸在他的膝盖上,反弹滚落在地,恰好自己滚开,写在上面的内容清晰倒映入雍宁帝的眼里。
“苏坤。”衡玉语气不屑,“你一个多月前曾经下过一份罪己诏,你应该不会因为在冷宫里幽禁太久,就连这件事都给忘了吧。”
雍宁帝暗暗咬牙: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份圣旨?谁能想到他最宠信的内侍居然早就已经投靠并州,现在这道罪己诏,也是为容家正名的一个有力证据。
甩完圣旨,衡玉抱着一个包袱走到殿前,将包袱里装着的牌位一一取出来摆到桌上。
这是她祖父、小叔和姑姑三人的牌位。
今日这场三司会审,与其说是为她而设立,不如说是为了他们三人而设立。
在衡玉做这番举动时,无人敢呵斥她惊扰了公堂,所有人都沉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摆放好牌位,时间就差不多到了。
衡玉两手抱臂,安静站在贺家人、乐家人和雍宁帝对面,与他们形成一种对峙的姿态。
主理此事的御史中丞瞧了衡玉两眼,知道让她跪下非常不切实际,干脆忽略掉这点,直接开始三司会审。
按照流程,御史中丞不偏不倚地介绍了当年容家一案的始末。
末了,御史中丞道:“容……”
顿了顿,他喊:“容姑娘,对此你有何辩驳的?”
在这场三司会审里,喊‘容姑娘’比喊‘容将军’要合适很多,也免得旁人误以为三司和她勾结。
衡玉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除了雍宁帝下的罪己诏外,我这里还有一封出身清河乐氏的乐美人的绝笔书信,上面是她的忏悔。”
书信和圣旨被放到木制托盘上,御史中丞等几个官员围在一起翻看,还命人将乐美人,也就是乐贵妃练字的字帖取来,一一比照字迹。
这个流程足足耗费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最后,御史中丞抬眸,出声给出他们三个人的一致意见:“这书信的确是出自乐美人之手,圣旨也是真的,并无伪造痕迹。”
随后,御史中丞亲自朗诵出书信和圣旨的内容。
这一流程进行完,就到了下一个流程。
御史中丞挥手吩咐属下:“来人,将当年容宁通敌叛国的证据全部呈上来。”
又向众人解释道:“这些证据,是由清河乐家的家主、清河贺家的家主耗费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搜罗出来的。”
最后,御史中丞对衡玉说:“容姑娘,对这些证据,你要如何解释?”
衡玉没说话,只是垂眸翻看着那几封被封存得很好的书信。
第一封书信,是匈奴左单于向她小叔问好,顺便打听起雍朝的现状。
第二封书信里,对方提及给小叔送了份大礼。按照书信下的时间推算,那之后没多久,小叔似乎取得了一场小捷,顺利升了一级。
第三封……第四封……
最后一封信里,匈奴左单于希望她小叔不要忘记承诺过的话,匈奴助他一步步升官,他助匈奴『摸』清各城布防,待时机成熟匈奴南下,他要打开城门迎接匈奴军队……
每一封书信的内容,都确凿无误地证明了容宁通敌叛国。
从内容到时间,几乎伪造得无懈可击,可以说,为了拉容家下马,给容宁泼上这个污名,乐家和贺家的确是做了不少准备的,让人很难从中挑出『毛』病。
但也只是很难罢了。
假的就是假的,总有迹可循。
细细翻阅完后,衡玉复述了原剧情里原身说过的话:“信纸是特意做旧的,我小叔的私章也是特意伪造的。还有字迹,虽然非常接近我小叔的字迹,但的确是临摹无疑。”
贺家家主猛地抬头,眼里的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
他太久没好好说过话,发声时音调有些古怪,嘶哑得难听:“是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你以势压人、强行洗白容家的污名是真的。”
贺瑾在旁边搭腔:“既然说是假的,那麻烦你给众人展示一下信纸如何做旧、私章如何伪造得以假『乱』真,字迹又是如何临摹出来的。”
贺瑾这番回应,丝毫没有出乎衡玉的意料。
当初原身就是败在了这样胡搅蛮缠的话语之下,如今重来一次,她怎么可能不早早做好准备。
衡玉举起信纸,让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它们上面。
“军中特供的信纸因为材质问题,存在一年以上会慢慢泛出很浅的褐黄『色』。因为不影响使用,直到现在,这种信纸依旧在军中推行使用。”
“诸位请看,我手中的第一封信,样式带着淡淡的褐黄。等到第二封信,褐黄『色』越发淡,一直到第五封完全没出现褐黄『色』。”
“从时间顺序来看,一切都没问题。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
衡玉唇角微微勾起,笑意不达眼底。
看着刚刚还志得意满的贺家主脸『色』大变,衡玉声音悠然:“你肯定意识到了吧。”
“信纸伪造时必须用到特制的『药』水,信纸上的褐黄不是自然而然出现的,而是借助『药』水的功效出现的,所以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
“但是,正常信纸上的褐『色』是会加重的!”
衡玉两手相击。
春冬迅速将一个托盘端来,其上摆着一份十二年前的军中公文和一份八年前的军中公文。
衡玉抖开这两份公文,将它们和第一封通敌叛国书信摆在一起,众人能明显看出来——两份公文的的褐『色』都要比后者深上很多。
人群中发出震惊的喧哗声。
“还需要再做对比吗?”衡玉看向贺家主和贺瑾。
两人咬牙不语。
衡玉转眸,与御史中丞等官员对视:“既然信纸是伪造的,信纸上的私章和字迹又怎么会是真的?”
“还是说,几位大人也想看看我如何现场伪造私章、临摹我小叔的字迹?”
御史中丞下意识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冷汗:“这……倒是不用了,如容姑娘所说,信纸是伪造的,私章和字迹又如何会是真的?”
哎,如果真的让她在现场伪造私章、临摹字迹,这不是在刻意刁难人吗?这番话问得委实刁钻了些。
似乎是看出了御史中丞在想些什么,衡玉随意一笑。
“如果我所料不错,伪造信纸的是贺家人,伪造私章的也是贺家人吧。只有贺家人有机会把玩观察我小叔的私章。”
“至于临摹字迹的人——”衡玉看向乐成言,“就是你了吧。当初乐贵妃没进宫前,你就曾经以一手临摹技艺在世家子弟间闻名。”
“贺家和乐家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是因为有人许诺他们,如果容家下台,他们的家族就能趁势而起。能够做出这种许诺的,唯有雍宁帝一人。”
所以连萝卜带泥,她对面这五个人全部不无辜。
“两大世家联手污蔑,再加上雍宁帝在背后一手遮天,这就是当年容家覆灭的所有真相。”
“不知道我这番言论,诸位可有异议?”
谈话间,三司会审的节奏已经全在衡玉的把控中。
稍等片刻,确定没有人能够提出任何有利的辩驳,御史中丞等人继续按照流程走。
物证存疑后,接下来就是人证了。
——当初容宁的两个心腹将领投靠了乐家,出卖容宁。
人证这个其实也很好解决。
这些年里,乐家都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有精力照拂这两个将领。两个将领这些年过得很狼狈,完全没有当初跟在容宁身边的风光。
他们早就后悔了,被带到御史院里,还没等御史中丞怎么盘问,这两人就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衡玉也提供了相应的证据——
容家出事后不久,这两个人就陆续升迁,而且名下多了一大笔来源不明的钱财,追根溯源,那笔钱财与乐家脱不了干系。
三司会审进行到这里,基本可以确定容宁是无辜的。但御史中丞他们还是按照流程继续走下去,将整场三司会审走完。
待到日暮四合,天『色』渐暗,御史中丞代表三司所有官员起身,宣布这场三司会审的最后结果。
“有关将军容宁通敌叛国一案,人证全部推翻了当初的口供,物证全部系伪造。”
“经三司调查,将军容宁通敌叛国的罪名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