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大哥大哥,你看花园里的花多好看啊,咱们出去玩啊?”
顾风眠低下头,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了自己七岁的弟弟,回眸扫了眼自己桌上厚厚的一叠书,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
“风燃,你先去玩吧。我还有功课要写…”
“啊…爸爸他一点都不公平,凭什么就让你写这些东西啊?”
顾风眠转过头,看向面前的《君主论》,瞳孔里闪着一种莫名的神色,回答道:
“不,他很公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顾风眠侧眼,看见了照顾他弟弟的阿姨急匆匆地赶来,向他欠了欠身,诚惶诚恐道:
“大少爷,我没看好小少爷,打扰您念书了,实在对不住。”
“没事。”
顾风眠声音平淡,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
“小少爷,可不能总乱跑啊!”
“我…我只是来找大哥玩……”
“大少爷有他要忙的事,你就玩自己的去,别再来烦他了。”
“哦…”
他听着走廊里的声音,流出清润字迹的笔微微一顿,又自然地书写起来,只是笔下的观点温和了许多,似乎迫切的需要人肯定。
“顾风眠!你自己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无视甩到自己脸上的笔记纸,顾风眠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手放到身体两侧,微微鞠躬,平淡道:
“对不起,父亲。”
“我让你给我拿个方案出来,怎么除掉他们家人,你告诉我不如不杀,能不杀我要你干什么!”
“对不起,父亲。”
顾风眠腰弯得更低了,面色却是难以言说的平淡。高声训斥的“父亲”发了一通火之后,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压了压嗓,依旧严厉说:
“风眠,你和风燃那个野孩子不一样,我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期待。”
“是,父亲。”
走出庄园,顾风眠抬头看了看太阳,眯着眼,久久没有错开目光。身旁的手下把大衣披到他身上,关切道:
“大少爷,老爷也是一时生气……”
“我知道……”
顾风眠错开眼神,拍了拍大衣肩上沾染的灰尘,伸出双手理了理袖子,平淡道:
“我只是…为没能为父亲分忧而感到愧疚。”
夜间。
“哪起火了,怎么……”
手下话没说完,主楼就传来一阵巨响,他靠近窗户,抬眼一望,满是爆破的火花,连忙转过身,对修改论文的大少爷说:
“少爷,主楼着火了,老爷会不会有危险…”
“有林叔在,不会有事。”
那位手下低下了头,神情难明,悄悄凑到少爷耳边,似不经意般提了句:
“少爷,咱要不要去救援一下,表个态度。”
顾风眠目光不离书本,笔流不顿,似不在意般说:
“我今天已经惹父亲生气了,何必自寻不痛快,你就和我安安静静呆在这里。省得还让林叔分心。”
手下也知进退,点到为止,侧过身,自顾自站到一旁的暗影里,守护他少爷的安全。
大厅内。
“这场大火很蹊跷。”
顾风眠没说话,只跟着他父亲的一干手下坐在两旁,神色恭敬,静静聆听。
“今天新进了一批火油,是‘门’里面的。”
“父亲”环顾四周,拿着手里一把雕有奇异花纹的手枪,压低了声音,沉吟道:
“在座的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弟兄了…我也知道有些人可能脑子犯了点小糊涂,现在站出来,大家都好商量。”
顾风眠侧过头,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叔,心思一转,开口问:
“林叔,这场大火…重点在父亲吗?”
林叔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这么个引人怀疑的时间点上主动发问,微微一愣,低下头想了一阵,回应道:
“这场大火是在主楼四面八方燃起来的,我的感知中并没有什么着重点…大少爷,不必替老爷操心了。这时候,少说话。”
顾风眠感激般点点头,侧过身,扫视面前的众人。负责看护仓库的王老爷子神情最为慌乱。毕竟事情出在他那里,他嫌疑最大。
其他负责值班放哨,联络安保的人倒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坦荡得出奇,想是刚刚一直护卫在父亲身边,自以为洗脱了嫌疑。
他略微一望,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发声询问:
“父亲,风燃呢?”
父亲听到这问题,回过神,撇了撇端坐一旁的顾风眠,阴沉的神色收敛了几分,随口回应道:
“他失踪了。”
“失踪?”
林叔面上一惊,站起身,又感觉出自己行为的唐突,向父亲躬身抱歉,方才开口解释:
“我的感知中小少爷的气息一直没有消失,怎么会失踪呢?”
“呵呵。”
父亲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把东西搬出来。顾风眠看着面前的事物,瞳孔微缩,惊奇道:
“这是…蜡像?”
父亲抬眼,“嗯”一一声,扭过身,拍拍蜡像的头,说:
“和真人气息一模一样的蜡像。”
众人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次的麻烦,严重程度远超寻常——能复制顾风燃的气息,这个内鬼远比他们设想的对顾家熟悉。
试想如果给他父亲也弄这么一个蜡像……
无视已经几乎要跪地求饶的王老爷子,顾风眠坦荡直言道:
“王老,今天仓库有什么动静吗?”
走廊外。
“顾风眠,你他妈给我停下!”
顾风眠转过身,目光清冷地看着面前少女因生气而涨红的脸,低头整理了下勒得紧得过分的表带,微笑问:
“怎么了,楚大小姐?”
“你明明了解你爸的做事逻辑,你还在那么个时刻把王叔推出去,你还有心吗?你为了自己手里那点权利,你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就是一畜生!”
顾风眠听着她的话,脸上的笑容依旧自然,等到少女发泄完,方才礼貌般开口:
“酥寒小姐说完了吗?谢谢提醒。”
话音刚落,顾风眠扭过身,刚要快步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对他来说比责骂更刺耳的抽泣。楚酥寒收住令自己觉得丢人的眼泪,低低道: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人总会变的…”
他回过头,看着少女被泪水染得发红的眼眶,露出戏谑的表情,接声说:
“…我希望我能给你上这一课。”
顾风眠没再回头,只是背着楚酥寒难以置信的目光,步入走廊尽头的阴影里。
向阳村外。
“你叫风燃?”
“对…”
中年妇女瞥了眼一旁抽烟的丈夫,上手拍了他一下,给了丈夫一个眼神,示意他说话。中年男人掐灭了手里的烟,转过身把妻子拉到一边,压着声音说:
“咱今儿啥情况你不晓得啊,还要养这么个小娃娃,人都记事了,还能念咱好?长大就翻白眼找人亲爹妈去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人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我都喜欢…保不准是人家家里啊,是遇着什么难了,这世道…说不准。”
中年男子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耷拉下的眼眉抬了抬,面色缓和了不少,却也不表赞同,置疑说:
“人能跟咱走吗?再说了,人娃娃一看就不像能过苦日子的…”
“我可以的!”
夫妇两人有些惊讶,回过头看面前的小孩。风燃被他俩突然投过来的目光吓了一跳,却也强忍着胆怯,接着说:
“叔叔阿姨,我跟你们走。”
向阳村方家。
“小孩,我们养你,你就跟自家孩子一样。以后呢,你就叫我‘爹’。叫你姜阿姨‘娘’。”
“爹…”
风燃抬起头,看了眼面前的男人,随后转向一旁坐在地上淘洗粮食的妇人,生涩道:
“娘。”
两人脸上挂起了笑。男子更是喜上眉梢,嚷嚷着要带他去吃好吃的,却又顿住了脚步,弯腰说:
“你有名字,叫什么‘风燃’哈。咱家也没什么文化,不改了…你就随我姓,叫‘方风燃’。”
方风燃点点头,透过简陋的钢窗望向外面晦暗的天空。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后面的日子里,会多么怀念这个地方,多么怀念那一声“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