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辰时六刻,李绚这才来到东宫。
今日是他给李显授课,刚进入明德内殿,就看到李显已经坐在那里在等着他了。
看到李绚到来,李显抬头,挤眉弄眼的看着李绚:“王叔这几日来的都有些晚了。”
李绚没好气的白了李显一眼,然后说道:“今日讲《老子·德经·第四十一章》。”
“大器免成?”李显抬头,看向李绚,神色带着期盼和激动。
李绚一看就知道,李显的理解出了偏差。
“大器晚成虽然不是大器免成之意,但若只将大器晚成看成大器免成也是不对的。”李绚站在了李显前方。
“为何?”李显眼中原本看破一切的激动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李绚平静的坐下,然后说道:“最洁白的东西,最容易被污染;最方正的东西,大到了极限,反而不容易看见棱角;至美至大的东西,根本无需加工;最美妙的音乐;是无形无声的自然之音;隐藏在事物深层内里的规则,往往是看不到的。”
李显愣住了,然后低下头,开始一句一句琢磨李绚话里的意思。
许久之后,李显才抬头看向李绚,点头道:“王叔所言有理,是孤偏颇了。”
“慢慢来吧,这些道理放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事物上又有不同的含义。”稍微停顿,李绚说道:“但根本,是在求道法自然,惟精惟一,虚静无为,与道合一之境。”
李显轻轻点头,李绚说的后面那些话,他就多有些听不懂,但这不耽误他细细琢磨。
“《德经·第四十一章》还有前面,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李绚就要开始向李显讲解这一篇道德经,就在这个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被打断的李绚顿时回头。
他眉头紧紧的皱起,身体前倾,目光凶狠的看向门口。
今日这一篇文章对李显有相当的启悟作用,如今轻易被人打断……
韦弘敏快步从外面走入,一进内殿,就看到了李绚一脸凶狠的看向他,身体微动,远看就像是一头即将扑起的猛虎。
活生生的,就像是要扑过来将他直接撕碎一样。
韦弘敏脚步下意识的愣住,不自禁的脸色惊恐,浑身颤抖。
但在这一瞬间,李绚却已经收敛了神色。
他知道,再怎么样,韦弘敏都不会轻易打断李绚的授课。
上一次,还是韦妃有事的时候,那一次是针对……
“何事?”李显开口,沉着脸看向韦弘敏。
他能感觉到,李绚接下来要讲的内容,涉及到很多行之上的东西。
一下子就这么被打断了,便是李显心中也十分不高兴。
韦弘敏看了眼神色淡漠下来的李绚,才松了口气,拱手道:“殿下,周国公来了。”
“嗯?”李绚转头看向李显。
李显同样脸色疑惑:“他来做什么?”
“送礼。”韦弘敏苦笑,说道:“周国公送来大量的金器,说是供东宫日常使用。”
李显看向李绚,说道:“难道是那日在表兄府邸说的东宫财用不足,所以前来帮衬?”
“没有那么简单,真要有心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日。”李绚微微摇头,面色凝肃的说道:“算了,去看看吧,一看便知。”
“嗯!”李显站了起来,然后朝外走去。
李绚脚步跟上,韦弘敏跟在李绚身后。
脚步轻微,身体后缩。
……
东宫前院,姚令璋,苏良嗣,程务忠等人已经全部到来,看着站在院中的武承嗣,还有他脚下的箱子,都不由皱眉。
众人面前的所有箱子都已经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件件被熔炼好的金器。
但在场的众人,没一个有好脸色的。
如今不时不节,武承嗣向东宫送这么多金器算怎么回事?
送礼,还是贿赂?
如果是以前的李显,或许还看不透这一点,但是如今,他还是有些看法。
李显一脸客气的走到了武承嗣身前,看着脸色冷淡的武承嗣,拱手问:“表兄今日怎么来此了,还有这些是怎么回事?”
李显温和的眼色微微一冷,目光扫过,武承嗣顿时就感受到了李显的不悦。
武承嗣深吸一口气,强笑着拱手还礼:“臣见过太子殿下,原本是听说东宫财需不足,这才从家中挑了些不成器的东西,给殿下送过来,以便殿下使用。”
大象无形。
真正的手段都是在看不见的水面之下。
李显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句,然后笑着说道:“表兄这是在说什么,东宫虽然所用不足,但多是在人情往来之时,目下虽然困乏,但用不了多久就有大入……”
院中东宫群臣,全部面色平常。
因为他们都知道,太子妃即将生产。
不管是王子,还是郡主,朝野上下无数大臣,不免都要送一份贺礼过来。
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不缺什么金银,也不需要武承嗣在这里假模假样的做好人。
李显温和的拱手,继续说道:“表兄盛情,孤本当愧领,但若是因此,而让表兄家用障碍,便是孤的不是了。”
“殿下客气了,臣家中所用尚足,如今就是送一些没大用的东西。”武承嗣勉强笑笑,然后拱手说道:“东西既然已经送到,那臣就该告辞了。”
说完,武承嗣就要拱手离开,李显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李绚这个时候开口了:“周国公,国公难得来一趟东宫,难道不喝东宫一杯茶,就要离开吗?”
李绚的声音并不高,但武承嗣却是一下子脚步顿住。
如果他真的就这么离开,那么朝野上下立刻就会认为他是在用心谋算东宫。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用心如何,但都会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而且最重要的,还是东宫。
今日之事一出,之后东宫说不定就会对他用手段。
不管是李绚,姚令璋,苏良嗣,程务忠,甚至还有薛元超,他们一出手,武承嗣绝对会疼的要命。
武承嗣心中恼恨,李绚为什么要叫住他,让他就这么离开,然后转过身来看东宫的笑话不行吗?
深吸一口气,武承嗣转身,然后温和的说道:“如此,臣便愧领了。”
李显微微一愣,李绚却是笑着说道:“来人,备茶,备好茶,准备最上等的茶叶来招待周国公。”
武承嗣闻言抬头,看向李绚,就见李绚同样一脸温和的笑意,但若是深看,却能看出他的眼底深处闪烁着一股凶狠。
很明显,武承嗣今日这一番动作已经惹恼了李绚。
恐怕不用等到明日,便是今日,李绚就会给武承嗣一个好看。
“如此,表兄请。”李显站在李绚身前,他能够清楚的听到李绚话语当中的愤怒。
李显笑了,看着逐渐走近的武承嗣。
李显笑的很灿烂。
……
东宫内殿,李显伸手请武承嗣在左侧上首坐下。
武承嗣神色勉强的坐下,眼珠不停的乱转,似乎在思索眼下的局面该何解?
目光闪烁,武承嗣看到东宫其他人各自在座位上坐下。
李绚,姚令璋,苏良嗣等人,俱都平静的坐在桌几之后,各个目光低垂,神色严肃。
武承嗣嘴角微微一抽。
他看的出来,东宫这些聪明人,已经做好了要和他好好称量一下的准备了。
武承嗣的目光看向对面的桌几后的空位,眼神更加的凝重。
那里是宰相,东宫左庶子薛元超的位置,到现在为止,薛元超都还没有现身。
明显是做着让东宫诸官自由发挥,而他做最后收拾的打算。
武承嗣心中一阵后悔,他今日不过是心里不忿,要将家里好不容易得来的金银送到东宫,这才稍微发作。
没想到立刻就遭到了东宫群臣的敌视。
武承嗣目光扫过李绚,姚令璋,苏良嗣等人,心中暗问:那件事情,东宫有多少人知情?
李显没有注意到武承嗣的目光,看了李绚一眼,他才看向武承嗣,开口道:“表兄今日来的突然,今日轮到王叔讲课,本来讲到《老子·德经·第四十一章》,先是讲了大器免成的道理,接下来还要讲三士闻道之礼……没想到表兄突然来了。”
“大器免成?”武承嗣紧紧皱起了眉头,李显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年纪可也不小了。
看到武承嗣的表情,李绚淡淡的说了一句:“是有物混成。”
武承嗣眉头立刻忍不住的一跳,看向李绚说道:“南昌王文才非凡。”
“国公客气了。”李绚转头看向李显:“殿下。”
“嗯!”李显点点头,然后再度看向武承嗣,不客气的问道:“表兄,你今日来,究竟是做什么,给孤一句实话,不然,孤就只能将你和你带来的那些东西,全部扔出去了。”
李显一句话说完,武承嗣顿时满脸的惊讶和不敢置信。
他刚要开口,但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来自李绚,姚令璋,苏良嗣,程务忠等人凶狠的目光。
武承嗣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现在的李显已经不是在当初那个可以欺凌的英王了,他现在是太子。
现在李显只要表现出一个倾向,立刻就会有无数人替他出手教训他。
甚至如果李显真的将他送来的东西都扔出去,朝野上下只会怀疑武承嗣心思不轨,所有责任都怪到武承嗣身上。
甚至怀疑他有险恶用心。
李显年少时是浪荡,花钱无度,但现在他已经在逐渐的改好,甚至已经有了太子之象。
东宫的事情,很少能瞒过宰相们的眼睛。
但现在,武承嗣却突然送一大堆金器进来,是要做什么,勾引太子堕落吗?
一旦这些金器被东宫扔出去,那么武承嗣的罪名就会被彻底坐实。
接下来,就会有无数朝中臣子疯狂弹劾武承嗣。
李贤被废本就有一堆人心中恼火。
如今武承嗣肆意妄为,不被收拾才怪。
即便是武后也没法保武承嗣,别忘了,李显可是武后的儿子,武承嗣不过是侄子罢了。
更别说,李显现在刚成为太子,对武后表现的很恭顺,双方在蜜月期。
就是到最后,武后也只会选择自己儿子。
大不了各打五十大板,但武承嗣的麻烦就大了。
……
武承嗣难得勉强的笑笑,看向李显道:“臣听闻东宫用度匮乏,既要经营,又要往来,还要修书,所以送一些金银来支持。”
众人顿时无语,伱送的是金银吗,那是金器。
不过这话,也的确不好反驳。
就在这时,李绚幽幽的开口:“东宫计划编注《汉书》,国公盛情,不知可否共参盛会?”
武承嗣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看向李绚。
他,修《汉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