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目光淡漠的扫过王德真和苏良嗣,这是她在朝中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反对派。
这些人当中,还有刚刚被拿下去的岑长倩,依旧平静站立的尚书左丞魏玄同,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刘景先。
一个侍中,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一个御史大夫,一个户部尚书,一個尚书左丞。
这些人走的越发的近了。
武后目光扫过魏玄同和刘景先,她知道,这两人不是不想站出来,是因为这些人私底下已经有了默契。
这一次是谁,下一次是谁。
他们在竭力反抗的同时,也在竭力的维持。
武后看向王德真和苏良嗣,这次付出代价的是岑长倩。
武后刚动了一个户部尚书,不可能在动侍中加御史大夫。
否则,整个天下清流都会暴动的。
清流们是皇帝为了制衡世家而弄来的工具,一旦没了这些工具,表面上和武后站在一起的世家,会以更快的速度将她送到断头台上。
武后压下心口的怒气,开口说道:“如此,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法司论罪,两个月后,西市斩首欧阳通。”
苏良嗣拱手还要说些什么,前面的王德真突然转头对他摇了摇头。
苏良嗣微微一愣,随即眼神一跳,对着武后拱手道:“喏!”
朝中群臣,机敏的已经反应了过来,武后要斩首欧阳通,并不是只为了对付欧阳通,而是为了对付李绚。
杀一个已经在监牢当中的欧阳通有什么意义。
关键还在于李绚。
两个月的时间,彭王即便是在准备水攻,水攻之术也无法成型,但是到了那个时候,程务挺的大军已经从扬州调回,而且会迅速的部署到整个崤函古道。
到时候,如果李绚想要救欧阳通,那么他就必须迅速从函谷关杀出来。
当面对数万大军和城关要塞,李绚的胜算在迅速的降低,甚至到最后很有可能会死在路上。
这才是武后的目的。
武后低下头,再度看向李绚文章的结尾。
“臣自嗣圣元年二月离京,至今嗣圣二年五月。
时关荏苒,心绪难平;呼呜哀哉,呼号四野。
上苍待臣,何其残忍。
先帝病逝,近十七月;中宗崩逝,也有一年。
哭泣悲悯,难谒旧颜;恐余残忍,犹有后悲。
惟愿早赴长安,恭请天后回朝。
天下安定,百姓无灾。
臣绚顿首,嗣圣二年五月十二日。
再度叩拜,天后万福金安。”
武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
奏本最后,一个在天地四野哭嚎悲哀的人影已经清晰的成型。
哭嚎悲哀,哭嚎悲哀什么?
高宗皇帝之死,中宗皇帝之死。
还有李重照。
犹有后悲,说的就是李重照。
先帝病逝近一年半,李显死了,李重照如今还在被追杀。
所以,李重照必须要活着,必须要活着,一旦李重照死了,那么李绚的文笔之前,天下舆论对武后将会极度的不利。
这倒也罢了,当武后看到那句:“惟愿早赴长安,恭请天后回朝,天下安定,百姓无灾”,心绪更是难抑。
就好像这天下之乱是她弄出来的一样。
真的是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武后咬着牙,提起笔,在奏折上用力的写道:“准奏,本宫在乾阳殿,等待彭王抵临,卿千万勿有意外。”
最后一个字写完,武后用力的向外一挥,直接将整本奏章甩到了地上,咬牙说道:“即刻派人送到函谷关。”
“喏!”仇宦赶紧上前,从地上拿起奏本,快速的朝外面走去。
这个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有好几个人已经快速的在奏本上扫了一遍。
能够让天后在今日朝会上几番失态的奏本,绝对不是一般。
不少人都好奇,李绚究竟在里面写了什么,能够让天后恼火到这个地步。
这种事情,多少年没有发生过了。
郝处俊,上官仪,长孙无忌。
现在又冒出个彭王。
很多人的心思开始慢慢的转动了起来。
……
“天后息怒。”金阶之上,上官婉儿轻轻上前,福身行礼。
殿中群臣同时反应了过来,跟着拱手道:“天后息怒。”
武后眼中闪过一丝冷嘲,直接说道:“从即日起,洛阳城中查禁一切流言,刘卿,用些力气,彭王向来不择手段的。”
“是!”洛州长史刘知柔站了出来,拱手领命,神色间没有多少悲喜。
他和李绚之间的关系并不深,他做鸿胪寺少卿和李绚也是前后任,双方接触的时间也不多。
而且他出身彭城刘氏,是尚书右仆射刘审礼的族侄。
武后当政以来,都没有怎么动刘审礼,甚至就连安西大军被彭王掌握也没有为难刘审礼,更别说是刘知柔了。
只是刘知柔心中依旧有着不满,这个不满来源于狄仁杰。
狄仁杰之前是洛州司马,在李旦登基之后,调任大理寺少卿。
本来一切好好的,就已经彭王起兵,武后直接派人将狄仁杰抓到了监狱里。
听说时不时的,狄仁杰还会受到刑讯。
刘知柔没有能给帮狄仁杰多做些什么,但是也别想着他会给武后多少好脸色。
女主代唐。
刘知柔心中一声,退回了班列之中。
……
武后低头,看向手里的李绚写给李旦的信,然后直接拆了开来。
抬头,果然还是熟悉的内容。
“臣绚言:天心易变,世事难料。
臣奉旨西征,平西突厥,御大食,殊难预料,年月之间,已经天翻地覆。
殿下宽厚恭谨,安恬温和,巨变之下,难以自主,臣亦知矣。
时方多难,上象困变,里外不同,前后难随,殿下之苦,臣亦知矣。
犹记当年先帝在时,以殿下敦厚,为雍州牧,执掌长安。
惜未至矣。
然先帝曾言,有三五载,便令殿下执掌荆州大都督府,臣亦认可。
若未有变,臣自蕃州回朝之后,殿下自可专任蕃州,经营西域,谋划大食,为大唐西陲屏障。
惜变故生矣。
臣至长安,见永平郡王,方知殿下自去岁赴洛阳之后,便再未见过亲子。
时局艰难,感慨万千。
然变化终有,终可拨乱反正,臣已上奏天子,天子恩准,他日殿下归朝,可任蕃州都督,经营西域,算计大食。
叔侄之间,亲情倍至。
若有回复,请送陕州。
最后一事,臣启程东行之前,前赴乾陵祭祀,祭祝言语,自去岁先帝归葬以后,至今将近一年,然而一年之间,无有大唐宗室王爵祭祀,实为不妥。
孝敬皇帝,中宗皇帝,雍王殿下。
先帝在世诸子,仅余殿下一人,祭祀诸事,还需殿下亲为,万望保重。
天下之事,在天在圣,惟不在你我。
若有意外,殿下无有自责,保重身体,以图将来,方有自在之时。
臣绚叩首,殿下千秋。
嗣圣二年,五月十二日。”
武后一字一句的将整封信看完,越到最后,越忍不住的咬牙切齿。
李绚对于李旦登基的实情有着清晰的了解,所以没有打算对他追究。
甚至将来将他送到蕃州主政,毕竟他是高宗皇帝在世唯一的嫡子了。
武后看着信封上“孝敬皇帝,中宗皇帝,雍王殿下”三个名字并排一行,她就知道李绚这一排字,实际上是在给她看的。
李弘,李显,李贤。
意外,将来,自在。
陶渊明有诗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李绚真正指的是樊笼。
说的,就是李旦现在如同傀儡一样的囚禁生涯。
别有意外,以图将来,只为将来祭祀诸事。
李绚这一封信里,有太多和李旦在隐晦的交流的东西了。
如果这封信落到了李旦的手里,武后肯定,李旦短时间内不会多做什么,但是他的心肯定会动摇。
这是武后不愿意看到的。
武后抬起头,中食二指夹起信封,递给上官婉儿说道:“烧了吧。”
上官婉儿心里一惊,但还是躬身道:“喏!”
殿中群臣同样看到这一幕,他们真的很好奇,李绚在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让武后竟然连给李旦看的勇气都没有。
娄师德今日送来了李绚的三封信和一本奏章。
第一封信,仅仅是水攻两个字,就让群臣在朝堂上商议了许久。
之后太子李成器写给皇帝的信,倒是没有多少波澜。
只是太子落于彭王之手,让人有所不安。
真正让武后几次失态的,还是李绚的奏本,群臣甚至都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如今最后一封信,李绚写给李旦的,武后看过之后,竟然直接让人烧了它。
这实在有些不符合天后以往的作风。
……
看着群臣变化的神色,武后平静的开口道:“先帝当年曾经几番欲让彭王任国子祭酒,如今看来,先帝看出其能,但未能看出其德,传旨,令有司论罪,起诏,昭示天下。”
“是!”群臣同时拱手。
武后收拾心思,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彭王如今已兵至函谷关,在程务挺回军之前,诸卿也不能光站着,有着建言,可以削弱彭王,甚至让他不战而败的方法吗?”
武后的目光落在范履冰的身上。
范履冰略微沉吟拱手说道:“天后,彭王最善攻心之术,我等亦可以反用攻心之术……若臣所料不错,扬州陷落之事,长安怕是没有几人知晓,甚至就连函谷关内,知晓之人,怕也是寥寥无几。”
“娄卿。”武后抬头看向娄师德,说道:“娄卿,长安之事,本宫会安排密卫去做,但函谷关,就依靠卿了。”
“臣领旨。”娄师德站出拱手。
武后略微沉吟说道:“不只是长安,扬州陷落之事,天下诸州都应该知晓,甚至是蕃州,黑齿常之如今还在蕃州,诸卿,谁去趟蕃州,带一封圣旨过去。”
殿中群臣相互面面相觑。
黑齿常之是多年追随李绚的副手,他和李绚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是能够让黑齿常之背叛李绚,那么对李绚的打击将会是最大的。
甚至从蕃州出兵,沿途昌州,兰州,岐州,直至长安,沿途都没有阻拦。
一个月的时间,黑齿常之就能够平定吐长安。
到时候,东西夹击,轻松就能够灭了李绚。
好手段。
但问题是谁去呢?
“天后,臣推荐一人。”武三思站了出来,对着武后拱手道:“幽州都督府司马郭后悔曾在蕃州多年,对蕃州熟悉,对彭王也熟悉,可令其前往蕃州,沟通黑齿常之。”
武后目光一跳,满意点点头,侧身道:“调幽州都督府司马郭后悔回京,任洛州司马,检校右千牛卫中郎将,前行蕃州。”
“喏!”武三思立刻拱手,神色间闪过一丝喜意。
郭后悔不仅在逻些多年,在李绚手下待过,关键他是郭氏的人。
虽然是许州郭氏,但许州郭氏和太原郭氏本就是一体。
看看郭待封和郭待举这两个名字吧。
尤其现在这个时候,郭待举和郭正一,对武三思在长安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