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著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他刚刚进门,他的门客就来禀报:“主公,方才康国公遣人送来请帖,言是请您今夜过府相会……”
说着,门客就将一张鎏金的请帖,呈递到吕公著面前。
“韩子华……”吕公著吁出一口气来,接过请帖
他的心中,浮现起在宫中陛辞前,官家与他嘱托的事情。
“抵当所扑买,乃是国策!”
“相公兼任便民低息贷公事,要把这个事情抓起来……”
“朕会命贾种民,每五日至相公处报告……”
所以,韩绛请他过府相会,也是和此事有关?
这样想着,吕公著打开请帖,却是韩绛请他今夜亥时,至其府邸会面。
他将请帖合上,道:“且为我准备,以赴康国公之会。”
“诺!”
门客当即就下去准备。
大宋士大夫们受邀前往他人家宅相会,本身就是很郑重的事情。
便是布衣,也要沐浴更衣。
像吕公著这种级别的大臣,就尤其隆重了。
尤其是,唐代发生过刺杀宰相案件!
故此,在大宋休说是宰执了。
便是待制大臣出行,身边也是元随景从,前后呼应。
有时候甚至还有开封府的铺兵,一路护送。
吕公著要出行,也是一般。
单单是元随,就有上百人。
此外,榆林巷的几个铺的铺兵,也都会出动护卫。
不过铺兵们很喜欢做这种事情。
因为有赏钱。
……
吕公著回到后宅,洗漱一番,在妻子赵氏的服侍下换上新衣。
他一摸衣料,质感厚实柔顺。
“是棉布啊!”
“这衣裳确是棉布所制,皆是年前宫中赐下的御物……”旁边的赵氏答道。
吕公著笑起来。
在今日入宫,与官家对谈,敞开了心扉交流后。
吕公著现在看着棉布,是越看越欢喜。
“若真能每岁有百万匹以上的棉布进入市场……”他悠悠道:“何愁天下不能大治?社稷不能兴盛?”
自古以来,布就是钱,钱就是布。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布比钱还要坚挺。
先帝的封桩库中,就有着数百万匹绢布。
不过,现在,这些库存正在被有司慢慢的出清。
既有流向市场的,也有通过宋辽交子贸易,卖去辽国的。
赵氏听着,笑了起来,道:“相公,若每年真能有百万匹的棉布……”
“别说天下大治了,三代怕也能有望!”
吕公著点头:“是啊!”
“若岁得棉布百万匹,天下必可大治,甚至有望三代!”
三代之治是什么?
就是天下大同!
圣人说的很明白,天下大同的时候——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于是,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这是所有儒生,在进学后不久,就都会读到的文章。
也是士大夫们的乌托邦。
即使是国朝历史上的那些出名的奸相、小人,也在追求于此。
赵氏听着,笑了起来。
吕公著却是想到什么,扭头问道:“夫人,吕希哲、吕希纯这两个逆子,今日在家如何?”
赵氏道:“大哥儿(吕希哲)与二哥儿(吕希纯)今日也不知怎的,连门也不出,只在自己院子中读书……”
“还命人送去了算盘……”
吕公著点点头,心中舒服了起来。
他这三个儿子,虽说一个两个都是脑后长反骨。
但在孝道上,却是无话可说。
这也是他最欣慰的一点。
……
吕公著到韩府的时候,刚好是亥时前一刻。
韩绛听说吕公著到了,带着家人,亲自开中门相迎,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将吕公著延请入府,进入韩府后宅。
韩绛便将吕公著请到了自己最爱的雅室中,然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了婢女在门外,随时等待传唤。
两位老朋友时隔多年后,再次得到了单独相见的机会。
韩绛非常开心,他亲自将吕公著请到了客席,然后,替他煮起了茶汤。
看着乳白色的茶汤,在自己的精心烹煮下成型。
韩绛心情大好,他舀出一碗,送到吕公著的案前:“晦叔尝尝看,看看老夫的点茶工艺,可曾精进?”
吕公著点点头,接过茶盏,拿着汤勺轻轻搅动,看着茶汤在茶盏的釉面,激起一层层涟漪,于是赞道:“子华的点茶之术,又精进了不少啊!”
他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
一股浓郁的甜味混合茶香以及淡淡的奶香,在口腔逸散开来。
吕公著惊愕的看向韩绛:“子华相公放了糖霜、鲜奶?”
韩绛微笑着点头:“此乃章子厚来信,与老夫介绍的一种新的点茶术!”
“用糖霜、鲜奶煮茶,煮出来的茶汤不仅仅味道香甜浓郁,色泽更是远胜它物!”
“不仅如此,常饮此茶,更能提神醒脑,解乏解困……”
“晦叔往后可以试试!”
吕公著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年纪也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了。
若加糖霜与鲜奶,可以提神,他却是是该多喝。
于是谢道:“多谢子华相公指点。”
韩绛给自己也舀上一碗,然后坐到吕公著对面,尝了一口后,问道:“晦叔今日入宫面圣,该知道章子厚、赵公才都在做什么了吧?”
吕公著点点头,道:“吾今日始知,子华相公与官家的大政……惊为天人,愿效当年曹参故事……”
曹参在汉初,接替萧何为丞相。
其在任时,延续了萧何的几乎所有政策,于是留下了萧规曹随的典故。
千年以降,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很少很少。
甚至可以说没有!
韩绛笑了:“晦叔倒也不需如此。”
他意味深长的道:“辅佐天子,治平天下,你我之福也!”
“晦叔不必事事随老夫……也该有些自己的想法和办法……”
吕公著当然听得懂韩绛话里的意思。
他和韩绛,都是特殊时期的宰相。
是天子幼冲,不能亲政,两宫垂帘,却又难以服众时的权宜之策。
他们两个的任期内,是有着极大的自由发挥空间的。
但,吕公著的任期结束后,很可能朝堂局势就要进入全新时代了。
继任吕公著之人,将不再享有这种自由发挥空间。
哪怕天子愿意,大臣们也不会同意的。
须知,就算是现在,这朝野内外,都有一大批人在准备着随时随地的拥戴天子亲政。
这些家伙连两宫慈圣,都敢得罪。
还怕得罪区区宰相?
故此,未来的宰相,将不再像他们这样可以大权在握,甚至隐约有亚君的权柄!
至少,天下州郡的官员任用与国家法令在执行层面的方式方法,是由他们在都堂决定的。
吕公著于是拱手谢道:“子华相公,真君子也。”
韩绛摇摇头:“老夫没有晦叔想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这个人,毛病一大堆。
又好名又贪权还贪财。
奈何……
官家是真的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他之后,韩家人才凋零,他的子孙没有成器的。
贸然走上仕途?
恐怕会和韩宗道一般,被人拿着当枪使,自己却傻傻的以为得意。
而韩绛对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孙子,都已经绝望了。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第四代的身上。
可他年纪大了,根本等不到曾孙长大成人,考个进士回来。
这个时候,官家将他的孙子韩瑜带在身边,以为伴读。
韩瑜虽然不是当官的料,但为人实诚,还算机灵。
跟着官家,倒也学到许多本事,还得了官家授意,开始学起了算术之道。
这就是栽培啊!
这样想着,韩绛就道:“老夫也不与晦叔客套了!”
“今日请晦叔过府,却是奉旨将那抵当所的事情,要与晦叔交底……”
吕公著抬起头,看向韩绛,有些不懂。
抵当所?
今日官家不是已经和他交代过了?
韩绛笑着道:“有些事情啊,官家是不好说的。”
“毕竟,官家乃圣明宽仁之君……”
“只能是老夫来当这个恶人了!”
吕公著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郑重的拜道:“敢请子华相公赐教!”
韩绛颔首,道:“晦叔可知,官家之所以将抵当所的扑买,拖延至今是为何?”
吕公著摇摇头。
抵当所,自去年九月后,就基本将在京寺庙的质库,都给兼并了。
还留任大批的僧人为吏,本来,应该是马上就要扑买的。
但不知为何,抵当所的扑买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也就是官家信誉很好,不然那些想要扑买的人,早就在背地里沸反盈天了。
纵然如此,好多人也一直担心,害怕朝廷不肯扑买。
毕竟,抵当所在吞并了诸质库后,已然成为了下金蛋的母鸡。
“官家将之拖延至今……既是为晦叔考虑……”
“新官上任,需有政绩,这抵当所扑买,便是为晦叔准备的政绩!”
吕晦叔顿时感动起来,面朝皇城方向拜道:“陛下恩典,臣当百死报之!”
韩绛等吕公著行完礼,才继续道:“舍此之外,便还是要等绫锦院与卖糖所开始售卖!”
“只有绫锦院的棉布和卖糖所的蔗糖出现在市面上……抵当所才会进行扑买!”
吕公著皱起眉头,问道:“为何?”
“因为……”韩绛正色道:“官家希望,扑买抵当所的众人,能够在都堂的指挥与安排下,定点释放其所聚拢的财富!”
“不能叫他们,拿着钱去放贷给百姓、穷苦人家!”
“要叫他们拿着钱,投入到工坊、场坊之中去!”
“要叫这些钱,去雇人去制造各种器械,去生产各种商货……”
“只有如此,抵当所方能造福百姓,造福国家,而非是成为国家的蠹虫与毒瘤!”
“故此……”
“晦叔责任重大!”
“须得不时敲打彼辈,叫他们乖顺听话,也叫他们按照都堂的意志走!”
吕公著听着,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扑买抵当所的,都是什么人?
姓曹的、姓刘的、姓王的、姓杨的……
而在这些人背后,还有着武臣们的身影。
这些家伙,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他们要是能听话,熙宁变法的时候,也就不至于闹出那么多的幺蛾子和事端来了。
韩绛轻笑一声,道:“所以啊,这需要晦叔去敲打彼辈!”
“匡正他们的行为,叫他们走正道。”
“若有人误入歧途,晦叔当及时点醒。”
“实在不行……太学的地方还是很大的,容得下足够多不听圣人之教,不敬国家法度的乱臣贼子!”
吕公著听着,吁出一口气来。
太学吗?
驸马都尉郭献卿和前知吴安持这两个先例,开创了大宋,处置勋贵武臣的全新赛道。
汝大逆不道,败坏纲常,目无法纪,不守圣人教诲,不尊君子之教!
天子圣德,且令汝入太学,再受圣人教诲,饿汝体肤,劳汝筋骨,空汝本身,使汝动心忍性,曾益汝之所长!
真真是宽宏大德。
士大夫们只会点赞,而被送进去的人,还得磕头谢恩。
就像郭献卿与吴安持。
现在,他们两个,每个月初一十五,都得写一封谢表,呈递入宫,感恩戴德,叩谢天恩。
同时,还须得仔细用圣人经义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关乎,朝廷对他们的评价。
御史台的乌鸦们,现在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每个月初一十五,对郭献卿和吴安持的谢表挑刺。
于是,郭献卿的经义水平,在过去一年中突飞猛进。
如今隐隐已被士大夫们规训成自己的形状了。
便连吴安持,也已经老实了许多。
就是……
吕公著还是摇头:“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抵当所扑买后的利太大了!”
“便是太学,恐怕也未必震慑得住。”
“若众人皆不遵,法不责众,如之奈何?”
韩绛笑道:“这便是晦叔的责任啊!”
“以德教教化,引导彼辈,走上正途!”
吕公著看着韩绛,满眼疑惑。
德教?
这种事情也就骗骗小孩子了。
韩绛意味深长的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
“抓住彼辈的诉求,自可导其向善!”
说着,韩绛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吕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