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开休沐之日,韩爌惯例是在内阁里办公。明代官员的工作时间是早七晚五。
当然,京官尤其的苦逼,因为需要早早的起来参加早朝。早朝是早上五点开午门。七点结束。
万历初,天子年幼,张居正执政时期便将早朝改为逢三六九的日子。算是减少“早朝”这种表面文章。非常的务实。
如今崇祯当政,他就不像“摄政王”张居正那么搞,直接“朕躬有恙,免朝!”然后,每五日至文华殿中和内阁、部院大臣们议事。
至于皇帝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满朝的官员仿佛都没有看到。大明朝末期特别能“唧唧歪歪”的言官们也全部都偃旗息鼓!
京官上朝的要求是正五品。但是,正七品的御史、从七品的给事中们全部都是“清流”,都在上早朝之列。所谓“朝参官”。
偶尔有个别愣头青上书劝谏皇帝,要求恢复早朝,以复祖制,感应天地云云。但奏章被留中之后,事情就不了了之。
王承恩带着两个小太监从西苑到内阁,内阁大堂里一片忙碌的景象。一名中书舍人上前问明情况,赶紧去里面的公房里将三名阁臣叫出来。
“咱家来传皇爷口谕,召韩爌去西苑面圣。”王承恩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白无须,假笑着说道。
“臣遵旨。”韩爌整理了一下绯袍官服,对看过来的“同志”李标、钱龙锡郑重的拱手一礼,道:“日后国事就仰仗汝立(李标)、稚文(钱龙锡)了!”平静的往内阁大堂外而去。
李标、钱龙锡均是郑重的回礼,道:“象云公珍重!”
韩爌,表字虞臣,号象云。他这个年纪,被同僚们称“号”,这是一种尊敬的表现。
李标、钱龙锡两人送到内阁大堂外,目送着韩爌落寞的背影消失。两人都很清楚,韩爌此去绝对是有去无回!
之前,天子在文华殿中勃然大怒,拒绝韩爌、李标乞骸骨。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由此,朝中政潮汹涌。
不久前,中书舍人原包奇弹劾韩爌数条大罪,排在第一的就是“结党营私”。韩爌按照阁臣的惯例在府中“养病”,以示不贪恋权位。随即被天子训斥。
“如今国事艰难,阁臣有宰辅之重,上佐天子,下安黎庶。焉有被言官弹劾即不视事的道理?”
随即明旨天下,废除昔日不成文的惯例,重申正二品的尚书、以及阁臣均不可再以言官攻讦即不视事。
这看似在巩固阁臣们的地位,但是天子派太监到韩爌府上去训斥,这滋味岂是好受的?
此时,内阁里的一帮处理日常事务的中书舍人们纷纷簇拥着李标、钱龙锡,目送首辅离去。
这一切充满着一种难言的仪式感!
“臣韩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韩爌进殿之后,立即三呼万岁,大礼参拜。
崇祯是在南台一处名叫“蓬莱殿”的地方接见韩爌。这里为南台最南之处,地势有颇,临太液池湖水。在殿中即可尽揽湖中烟波浩渺的美景。
崇祯微微的皱眉。
政治人物的每一步举动都是有含义的。他和韩爌这老小子不说常见,但按照大明朝的规矩绝对是不用大礼参拜的!
换言之,韩爌已经将这次面圣视为最后一次。而且,估计这老小子等会还要正气凛然的劝谏他。来一个青史昭昭,完美谢幕!
“平身!”
崇祯虚抬右手,自有身边的大太监方正化唱礼。他看着眼前穿着绯袍、低着头、白发苍苍的老者,扭头吩咐道:“正化,你把他们都带出去,起居官也都离开。朕和韩首辅说几句心里话。”
“奴婢遵旨。”方正化躬身行礼,把蓬莱殿里的人手全部都带出去。
秋风徐来,吹动着三丈长案上的文稿、奏章,还有写满官员名字的屏风。
韩爌忍不住惊讶的抬起头去看皇帝一眼。他一腔心思,被天子“清场”的动作搞的化为乌有。
一道锐利的目光迎着韩爌的目光而来,韩爌赶紧低头,躬身道:“臣死罪。”
平视天子,大不敬,死罪。
崇祯就嗤笑一声,转身到书案里面,说道:“韩首辅,这里也没旁人,朕的容貌你们这些大臣平常也没少看。有什么死罪可言?其实多看看也好,面对你们不认识朕。”
说着,从书案上拿着一份宗卷,丢到韩爌面前,“你看看,这才是能把你定死罪的东西。”
天子这个态度让韩爌心里是大怒,实在太不把他这个首辅当回事了!但听到这话,又只能忍耐住,捡起宗卷一看,抬头几个字就让他心里一颤。
锦衣卫!
再往下看,全是他的家族里的兄弟、子侄在蒲州的所作所为。第一:侵占官田。第二:隐匿人口。第三:操纵当地司法、税赋。第四:杀良民。
这些破事,说句实话,当前大明朝的缙绅,谁没有干过?以韩爌韩首辅的地位、权势,在一县之地横行,当坐地虎,那是必然的。
但这些破事被锦衣卫查出来,捅到御前,估计还握有证据,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天子本就不喜欢他。以此为由,诛灭他三族可能过了点,但整他个家破人亡,绰绰有余。而且,当今天子只有十八岁。最少能活十几年吧。
韩爌当即额头有些冒汗,免冠叩首道:“老臣…死罪不赦!”
崇祯负手笑一声,冷淡的道:“行了。你知道朕要和你谈条件的。你家在山西蒲州有田地近万亩,丁口无数。你把你这些年欠大明的赋税、徭役、加派结一下吧!
朕让司礼监算过了,按照一条鞭法的标准折算,你韩家这些年欠大明的银子总计五十万两。半个月内把银子交到内库。蒲州的韩家子弟杀人者偿命。
然后,朕许你乞骸骨致仕,赏金银、锦帛,给车乘。”
韩爌一时间错愕无语。他宦海沉浮多少年?历经四帝。中间还经历了和阉党残酷的斗争。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子和他谈这样的条件?
低级!
太低级!
他好歹堂堂一首辅,就算不是东林党魁,也是有很大的政治能量的。结果天子就问他要钱。国事竟一概不问。
韩爌只觉得是一腔碧血无法放,离开内阁时的那种使命感,历史沧桑感,现在是半点全无。半响后道:“老臣遵旨。”
崇祯挥挥手,“去吧。”
他根本没有兴趣和韩爌谈国事。把税收了就完事。至于其他如土地问题、人口隐匿的问题,他现在也没法碰。
韩爌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既无做事的担当,只知道调和。而其调和的手段又不高明。当个裱糊匠都不够格。
明史说:庄烈帝在位仅十七年,辅相至五十余人。里面能保全名声的只有数人。而这些人只知道:侃然体国,执正不惧。对时事只有些许的贡献。
扶危定倾,不是这些辅臣能够做到的。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明朝的“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对于选拔人才而言,就是他妈的扯淡!
明末能打能抗的文臣督师,袁崇焕,三甲。孙传庭,三甲。卢象升,二甲,授户部主事。洪承畴,二甲,授刑部主事。
明朝翰林的选拔制度,三鼎甲必定入。剩下的进士们可以“选馆”为庶吉士。年轻有才华者入选。这也是翰林。
大明唯一的宰相张居正就是庶吉士出身。
这个制度,李邦华在万历年间就提出来要废除掉。
帝方御极,英姿神武,诛阉党,定乾坤。于是钦定逆案。未及,乃令锦衣卫尽掌京中票号、钱庄、当铺。银行由是方兴。
当是时,阁臣韩爌因故,欲由蒲州运银五十万两至京师。银行半月通兑而成。
时人皆赞帝颖悟绝伦、姿才天授。此非天佑皇明耶?
——《国榷》,谈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