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乡音

我从没想过,在有生之年,我居然能在尼可这样的家伙怀里哭上两次。

事实上,我的确这么做了。毕竟,当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又从暗无天日的噩梦中醒了过来时,蹲在我身旁的人只有尼可一个。

呼吸进鼻腔的空气带来的凉意、心脏砰砰跳动的回音,仅仅是体会到这两样简单的彰显我正活着的体征,就让我骤然崩溃。尼可一言不发地把流出眼泪的我搂到怀里,像是个真正的大姐一样抚摸我的后背。在他的安抚下,我花了不知多久平静下来,才想起来环顾四周,搞清自己的处境。

现在正值夜晚,万籁俱寂,我们身处粮食处理班的房间角落,屋里没有一个人,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洒在尼可的脸上,让我能够看清他仿佛交杂着同情与嘲讽的微笑。

“感觉好点了吗,小浅?”他问。

“尼可先生……是尼可先生救了我吗?”我忍不住抽噎,不停地调整着呼吸向他确认。

尼可摇了摇头:“我只是看着你而已。你是靠自己的再生能力自愈的。”

我上下扫视自己一番,身上的衣物破损得太厉害了,我甚至没法从受伤的位置推断出壁虎在我失去意识后又对我施加了怎样的刑罚。

“那么……我都错过了什么?”我吸吸鼻子,鼓起勇气问道。“我是怎么……”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壁虎之后有没有再伤害凯和光斗?

我一时组织不好语言,尼可了然地颔首,像之前好几次一样准确地猜到了我的想法,开始为我解释发生了什么。

“距离你失去意识,已经过去一整个白天了。壁虎用你作为道具拷问过金木君后,把你扔到了粮食处理班,意思似乎是可以把你当储备粮回收掉。但是你还有微弱的呼吸,没人敢动你,我正好刚从外面回来,便等在这儿看你什么时候能醒。这段时间里,干部们还大吵了一架。绫人君抱怨壁虎太多次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在整座基地里惹出麻烦了,瓶兄弟指责他们都太任性妄为,在众目睽睽之下闹矛盾会影响青桐树的团结和士气。”

“尼可先生……到底为什么……一直都会提供我想知道的信息呢……”

我本来只是困惑地自言自语,尼可却认真接了我的话:“我不记得之前有没有说过了,小浅——你十分不可思议啊。你好像无所不知,同时又一无所知。所以,把我的情报、我的猜想泄露给你,然后听着你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看着你艰难地做出决策,实在是很有趣。”

“什么,什么无所不知……我真的表现得那么像个间谍吗?我只是因为日语不好才会经常欲言又止的样子……”

尼可竖起一根食指,在我眼前摇了摇。“自从壁虎把你抓回青桐树那天,我就开始注意你了,跟你使用的语言没关系,你有那么一会儿,无视了多多良先生、野吕、壁虎、还有我,只注视着小艾特,对吧?就好像你觉得她是最值得你警惕的一样。”

“我是,我只是觉得那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待在一群一看就像是危险分子的人中间太奇怪了!”

“是这样吗?”尼可点住自己的下唇,歪了歪头。“就当是这样好了。小艾特不怎么待在这个基地,我们在这里讨论她也没意义。不过,多多良先生倒是赶回来稳定局面了。他还嘱咐我,要是你活过来了,就让你去见见他。”

——我到底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多多良也要插一手!

我感觉不仅是身体,我的内心现在也已经不能再疲惫了。但既然我还活着,就必须服从这些能决定我生死的人。

“……现在几点了?我要现在去找他吗?”

“唔……应该还不到十二点。不过你不需要太担心,据我所知,多多良没有起床气的。”

——怎么听都觉得超级需要担心啊!

如果不算刚被抓到青桐树那天受到的质问,我和多多良可谓从没交流过。他在这种时候突然提出见面,我完全想象不出他目的何在。尼可没有陪同,只是把多多良应该会在的地方告诉了我,我照他说的爬上正对林中大道那幢楼的楼顶,看到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伫立在夜色中。

“多多良先生?”我趴在天窗边缘,小心地呼唤。“尼可先生说你找我?……”

多多良转过身,微微点点头,抬手示意我上来。待我小心地站到他面前几米处,他的声音从他红色的面罩下传了出来:“zhishǎonimeizàiquwèiwulitiǎoshi。”

“Ano……Nan……Nanioimas……”

我大概是习惯了用日语,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多多良在跟我说中文,忙改口道:“抱歉,那个,Tatara先生,您刚刚说什么?”

“至少你不是在趣味屋里挑事的……呵,那屋子就像是个让壁虎失智的固有结界似的。”多多良讲起中文来,语气显得前所未有地轻松,就好像之前打穿我的身子只为确认赫包、看着我被壁虎蹂/躏却只在意楼房是否被破坏、视生命如草芥的那个家伙不是他一样。

“那么,呃,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有些想问的东西而已。”多多良说着靠上屋檐边沿,我第一次看到他这身笔挺的白衣因为他改变姿势而折皱。“你好像挺会说儿化音的,你是哪里人?”

“啊……我的中文是妈妈教我的。”我想着我最一开始给自己编排的身份设定,尽量回避开直接回答多多良的问题。“我没怎么去过外地,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口音听上去像哪里的。”

“那你妈妈的老家在哪里?我记得你说她是偷渡来的?”

“妈妈没有告诉我她的老家是哪里,她甚至没告诉过我我的爸爸是谁,而且正因为她是偷渡人员,所以我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念书,和妈妈的关系也并不亲近,我不想在这里谈论她。”

我不知道多多良具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谎话会不会被拆穿,所以我还不能说出详细的家人信息。为了把自己演成个孤儿似的角色,我得编出个糟糕的家长来,极度的心情紧张让我不由得态度越来越激烈:“我变成了食尸鬼,这是不可逆转、不可辩驳的,她帮不上我的忙。而且我现在就算再去找她,也只会给她添麻烦……所以,请就当我没有妈妈好了!”

“嗯,真可惜。”多多良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不过你能把中文讲得这么好就很不错了,日语的称谓和句式简直让人头疼,我身边却一直没有能跟我用中文沟通的人。”

“呃……Tatara先生,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或许是因为多多良难得地话多,我鼓起勇气主动问出了口。“毕竟您之前从来都不理我……”

“因为我听说了今天白天发生的事。”

“啊?”

我下意识地挺直后背,准备迎接批评。然而,多多良虽把态度放得很严肃,但听上去并没有生气。

“——因为我是食尸鬼,所以你在我眼里,和一块会动的肉没有区别。你是Kanou——嘉纳医生手下的牺牲者,弱小又无知,苟延残喘。你或许还不知道,那个医生与青桐树是合作关系。他致力于利世的赫包移植已经很久了,我们需要找到你和金木研,因为你们是实验品,仅此而已,你会讲中文也只不过是降低了我向你问出情报的难度。在此之外,我没有与你交流的必要。”

“啊……”

“不过,我从不同的干部和小兵那里听来了今天发生的事。之后我认识到,你不是任人宰割的死肉。你能思考,能反抗,你有战斗意志,是个有意义的生命,足够我把你视作有利用价值的棋子。你用言行证明了你有与我对话的资格。”

——资格。这个词今天被用的实在是够多了……

我忽然回想起,我在与壁虎的搏斗中冲口而出了太多对食尸鬼的辱骂。不知道青桐树成员们向多多良叙述发生了什么时有没有把这些也复述下来……不过先道歉再说!

“啊对了Tatara先生!我,我可能说了很多对食尸鬼构成人身攻击的话,对不起!我只是在与壁虎对峙时太想要与他敌对……”

“我知道。”多多良挥挥手让我别再说了。“当时在场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你和万丈班的人是一伙的。壁虎本来也该能看出来,但他当时情绪失控了。你说那些话,一部分是因为你憎恨壁虎对你们的折磨,但初衷是保护你的朋友,对吧。”

“啊……是的。”

虽然我不觉得多多良说的全对,但基本上说中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万丈班会被禁闭,也不打算追究他们是否在策划反叛,说到底,他们这一小撮人对于青桐树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通过他们看到了你的智力和毅力。我现在承认,你的确有成为干部直属部下的潜力。”

多多良顿了一下,直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所以,要考虑离开壁虎,来我这边吗?”

“……啊?”巨大的震惊让我只能从嗓子眼挤出一个音节,我不禁觉得自己这一晚上都在语塞。

“我可以用更正常、更有效的办法教育你。你也一定觉得谁都比壁虎更好吧?”

“谁都会比壁虎好,这倒是没错……但他……已经把我当作了他的手下,他真的会把我的所有权交给别人吗?”

“‘所有权’?”多多良短促一笑。“这个词用得倒是有趣。他持有你,大概是因为你不容易玩坏,又比那个人妖更好操控。等过一段时间,他原本的小弟回到他身边,他应该就不需要你了。”

——是说纳基吗?

壁虎在咖啡店里告诉过我,攻破监狱奎库利亚后,纳基就也能获救了。但是,他也说了——“你们可以与彼此交换一下各自的常识和生存技巧。”

也许我愣神时间太长了,多多良开口打断了我的沉思:“或者我也可以强行把你收入麾下。壁虎对青桐树没那么忠诚,但也不愿与其他干部起太大的冲突,如果我指明要你,他应该不会太坚持。”

如果真的转移到了多多良手下,在青桐讨伐战中逃跑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在这世界上土生土长的女孩,多多良的邀请就是一根救命稻草,但我却退缩了:“谢,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Tatara先生……谢谢你愿意把我当人看,也谢谢你这么跟我说话。不过……我还是想等壁虎的那个小弟回到他身边,等到那之后我再做决定吧。”

多多良缓慢地眨了眨眼,我不知第多少次暗中感叹,他的面具虽然只遮了半张脸,却真是把他的情绪藏得很好。

“我明白了。”片刻沉默后,他略一点头。“那就等以后再说。平时有什么疑问你也可以来问我,你可是这儿唯一一个还能让我用中文交流的人。”

“那我就……先走啦?”

“等一下。你有中文名字吗?”多多良把我叫停。

我犹豫了一下,思索着自己拥有一个中文名字的合理性,又考虑到起一个假名字会不会引起麻烦的问题,但在我想好如何作答之前,我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自己本来的名字。

多多良反复念了几遍那三个音节,眼神仿佛不那么富有侵略性了。

“那么,晚安了。”

他称呼着我的原名向我道别,我也忐忑不安地向他告退。

直到离开这幢大楼,淡淡的恐惧与愧疚仍然交织着缭绕在我心头,但我觉得自己无法平复心跳的速度不仅是因为这些。即使只是说些没有意义的话题,但因为在讲母语,就是会觉得很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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