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动机

按理来说,今天应该是我的休息日。在经历了那样的劫难后,我想回到阁楼好好睡上一觉,但那幢仿佛会散发血腥气息的独立楼栋叫我完全不愿意再接近。

——反正基地别的不缺,就是楼多。随便找个地方休息算了。

我回想着往日里各班的分布,找到最不常有人去的楼层,窝在一间积灰最多的房间里补了觉。等我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哈欠……”

我揉揉眼睛,从最近的一扇窗户看出去,波光粼粼的海面映入我的眼帘,但趣味屋矗立在中间的空地上,败坏了这一幅祥和的图景。

……我跟壁虎交手了。

这一刻,我才真正清醒过来,自己居然以他部下的身份向他公然反抗了。

我是应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以之前的作息外出捕猎吗?我现在还算是在壁虎手下吗?还可以出现在他视野中吗?如果我在他眼里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会不会重新成为了底层成员?我该混到哪个班里去?……

这些问题困扰得我几乎头疼起来。佐藤被关了禁闭,我在青桐树完全找不到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地。要找找尼可吗?还是说就这么在屋里窝着,等到该我外出的时间看看负责外围守卫的那些人会不会放我出去?我郁闷地拄上窗框,向外探出身子,感受晴空下的微风。

——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我一定会十分享受今天的好天气吧。

我将重心又向外倾了倾。经过昨天的搏斗后,我觉得自己对于赫子的操控更加灵敏了,它们也能够承受更沉重的力道了。即使我现在从窗口掉下去,应该也不会出事——

一边这么想着,我的赫子就一边自如地流了出来。我深吸一口气踏上窗框,瞅准了三楼窗外的半截阳台栏杆,任自己自由落体,用赫子卷向栏杆悠了一圈将自己重新荡向上方,短时间内持续的失重和十二月的冷空气让我手脚冰凉,心脏砰砰的跳动仿佛震撼着我的整个身躯,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怖,胸膛中充斥着语言无法形容的兴奋。

——是!做梦一样的!蜘蛛侠的感觉!

惯性将我送至超过大楼高度的最高点,视野开阔得足以俯瞰到两排楼房之外的树林。在我开始有下落趋势的时候,我一脚蹬在楼顶的集雨槽,将自己推离楼房,在空中三百六十度转体,赫子起到弹簧的作用迎向地面做缓冲,我像动画里的金木研揍完壁虎后那样轻盈落地。

——好爽!

我站直了身子,用力抻开一个懒腰。等我打完一个哈欠,擦掉从眼角流出的眼泪,我才注意到,模糊的视野中,距我大概五十米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山崖边——壁虎手插在口袋里,侧着身子看着我,他今天在深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绿色马甲,鲜艳得让我觉得刺眼。

——本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在这儿自娱自乐,没想到竟被最不想遇到的人撞了个正着。

眼看着壁虎朝我这边迈开了步子,我瞬间用还没收回体内的赫子在身周卷成一个仓鼠球一样的形状,带着我向前滚去,直冲到壁虎面前才展开,让自己顺势单膝跪地,赶在他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叫了出来:“壁虎先生!昨天的事真的是非常对不起!”

“哈?”与尼可和多多良相比,作为当事人的壁虎反而是表现得最摸不着头脑的那个。“你在对不起个啥?”

——我不该对食尸鬼进行地图炮。

——我不该反抗干部。

这两种我在多多良面前就考虑过的说辞拥挤在我舌尖,但当我再度开口时,吐出的却是昨天在朦胧的意识中一闪而逝、没经过大脑的呓语。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完全不能体会你的感受,就在你面前说那么自大的话,真是对不起……”

——完蛋。仔细想想看这话也相当自大啊。

我后悔于自己的口不择言,迅速思索如何才能往自己的道歉里填充点实在的内容。

——对了,昨天我好像破了个戒。在我自己原来的生活中,每次听到骂人时沾亲带故,我都会觉得不舒服。我会把“草”当感叹来用,但从不会沿用这个词的原意,在后面带上别人的妈。

“还有……我不该冒犯壁虎先生的母亲,这一点也很对不起。我本意并没想对任何人进行人身攻击或侮辱的。”

“所以你的本意是什么?让我把注意力从万丈君手下那两个家伙身上转移到你身上吗?从结果来看,我只能这么猜了。”

——果然他情绪平复后也能看得出来啊。

我抓紧自己的裤脚,指关节用力抵着沙地,用微小的刺痛让自己保持冷静,毅然点头承认。

“——对不起,就是这样没错。”

“唔……”

壁虎喉咙里发出嘀咕声,我小心地望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就算我能看到他的表情,也摸不透他现在是否在生气。许久,他在山崖边缘坐下,目光没有在我身上聚焦,而是越过我望着趣味屋,低吟道:“当我告诉金木君我打算要杀死你时,我是认真的。直到刚才,我都决定今后不想再看到你在我视野中行走、喘息。但看在你收回了那句侮辱的份上,昨天的事就这么了结了吧。”

“意思是,接下来,我可以继续作为壁虎先生的部下行动,对吗?就像之前那样执行外出任务?……”我隐约觉得他紧绷的态度有所放松,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松懈了下来。

“不,以后你的例行外出取消。”壁虎说着,忽地伸出手,虚握住我的脖颈。“从与飞蛾交手到现在,你的心态还是没有长进啊。”

“诶……诶?”

我随着他的动作向前一踉跄,完全跪在了地上。壁虎的手掌从我的下巴抚上来,不轻不重地捏住我的脸颊,不足以让我感到疼痛,但有效地威胁着我无法后退或转头。

“你能救得了那些废物一次,但他们总有一天会死在其他食尸鬼或者搜查官手下,我甚至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再次拖到金木君面前。你愚蠢的施舍毫无意义。”

“我明白我无法改变什么,但那种事实在太……”

壁虎抓住我下颚的手前后晃了晃,我紧张得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语无伦次的解释被噎在了嗓子眼。

“你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谈何对别人施以仁慈?”他凑近过来,几乎要贴上我的脸,语速缓慢地反问。“这世上的悲剧全都来源于当事人的能力不足——这是那个造就了今日的我的搜查官告诉我的。当初我一直觉得他脑子被驴踢了,只有这句话我认同至今。”

我接受过的九年义务教育让我觉得我有义务反驳他,但现在明显不是再次与壁虎起争端的好时机,我颤巍巍地扬起嘴角,试图让自己笑得信心十足又不会显得像在挑衅。

“我没有保护不了自己啊——我知道的,壁虎先生并不真的想要我的命吧?因为你没有直接戳瞎我的眼睛啊?那是为了要我保持着清醒接受惩罚吧?比起干脆地杀死我,你更想要我记住教训吧?”

壁虎诧异地眨了眨眼,喷出一声鼻息。

“或许你说得对。”他放开我,把手搭在了曲起的膝盖上。“我的主观意志要杀了你泄愤,但我的潜意识提醒了我,我还需要你。”

“……啊?”我调整姿势端正坐好,因他的话不解地歪了歪头。壁虎把目光转向漫无边际的海面,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自己很清楚,越是狂躁的暴行越会让我成为搜查官针对的目标,我也清楚,我这人死有余辜。不过生物的本能不都是为生存拼尽全力吗?无论是逃出奎库利亚之后,还是入狱之前,我都以绝对的暴力为自己谋得生存,但是从其中有那么一天起,我遇到了纳基。”

壁虎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笑意,正如之前好几次提到这个名字时一样。

“他是个像猛兽一样凶狠却又直率笨拙的家伙。我打倒了他,所以他尊敬我,我们相处的准则就是这么简单。我乐得把他塑造起来,他也任由我教育。之后我发现,在与纳基相处的时候,我的思维偏向破坏的几率稍微变小了那么一点。在用武力让他屈服之余,我也会想要普通地照顾照顾他。他身上有那种努力活了下来,但还需要人手把手教他做好多事的稚嫩。你和他一样有好多东西要学,但相处这么多天下来,我能明白你和他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提到我,壁虎又向我这边望了过来:“你的常识性很强。你会装傻,会虚张声势,但真要说你狡猾,你却还能说出不少……我听着觉得挺真诚的话。”

——是不是因为我在讲外语?光是在脑海中翻译和措辞就够麻烦了,我没有余力去撒多少谎。我暗自猜测。

虽然我根本就没打算过在讨伐战后继续待在青桐树,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壁虎的想法:“所以……如果纳基先生回来了,壁虎先生就不需要我了吗?昨晚多多良先生说,因为我和他讲同一种语言,交流起来更方便,所以他想让我做他的部下……”

“我刚把你抓回来时他怎么不说!”壁虎不满地哼了一声。“虽然他是顶层干部,但我可不会轻易地把自己手里的人让出去。”

“但是纳基先生……”

“所以说,你和纳基不一样。”壁虎不耐烦地打断我。“纳基乐于接受体罚。但你不爱好被暴力教育,你会躲避、拒绝、反抗。但也正因如此,我需要你在这里,作为和当时的纳基一样的被教育者,担任我与‘平常心’相连接的媒介,用你的抗拒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发泄与冷静。至少在见到纳基安然地逃出奎库利亚之前,我可不能被自己的脾气害死。你确实幼稚得让我火大。但以小鬼的标准来看,你却比他更明事理。这大概就是我这么喜欢你、愿意对你挑明这些的原因。我说不出你究竟算精明还是愚蠢,但跟你交谈起来,还是把所有话讲清楚最轻松了。”

在此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壁虎会用富有正面色彩的词语形容我。我一直都知道他不正常,但我从没想过,他在主张着暴力至上的同时,也清楚自己与世人的共识比起来是如何地不正常。

我好久都没能回话,壁虎注视我半晌,稍作让步:“不过……我也能理解你想说母语。如果多多良想教你东西,你就去学吧。反正我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青桐树,只要我们都在青桐树内部,你跟别的干部学点什么也没关系。虽然你的心态还很可笑,但我能从昨天的交手中看出来,你的战斗能力长进了不少。你变成食尸鬼也不过两个多月而已,你还有的是时间,等到纳基回来,你们平常可以多进行实战对练。”

——你等不到那么一天的。

我仰视着壁虎的侧脸,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或许未来我会因为壁虎的死而伤心的,即使仅仅是为了这些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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