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口中总是蹦出“杀人”、“吃肉”这种词汇,佐藤拓实与普通的人类青年没有太大区别,尤其是在理发店里工作的时候,他甚至用了不到三天就自说自话地把我划入了他的“新朋友”范畴。笛口朝木能给我找到的替换衣服基本只有雏实留下的裙装,对于大她两岁的我来说有点小,佐藤自告奋勇帮我借来了更合身的日常衣服,还让我在他的店里观摩学习,包括但不限于洗剪吹手法、日常日语会话、旁听食尸鬼顾客们谈及躲避搜查官和捕食、以及应对人类顾客时如何编造关于喜欢的食物的谎言——不过在最后这个话题上,我反过来教他的更多。
“哟,今天你第一个到啊,小浅海。”
佐藤的声音隔着三四个铺位传到店门口,等在卷帘门下的我残念地抬手跟他打招呼。
“因为我住得最近啊……早安,佐藤先生。”
笛口朝木还挺信任佐藤的,除去坚持反对我与那个姓山下的男子再见面之外,他也鼓励我来这儿体会一下日常生活。佐藤熟练地开店,我帮他打打下手,清扫座椅下方昨天遗留的发渣,从柜子里取出其他店员惯用的洗发液。虽然食尸鬼们总会有突发状况,佐藤自己都对客人们开玩笑说自己管理不严,店员们容易睡过头,但一般来讲,八点钟之前至少会有一个人来上班。今天我和佐藤到了足足一个小时,店里却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浅海?”佐藤反着坐在一张理发椅上,两手搭上椅背,百无聊赖地搭话。“我真的觉得你的神现在很糟糕,不打算来个改变吗?”
“神?是指精神?还是神明?我没有宗教信仰……”佐藤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啊,这是同音异义词。我说的是升调的‘kami’,不是指‘god’,而是……‘hair’。”佐藤抄起一旁的英文词典,查出对应的单词。“你的发型,很乱。我是这个意思。”
——好像确实如此。
我用手指梳了梳自己的头发,由于寄居于诊所板房,我洗澡只能用水管冲身子,自然没法好好洗头,最近发尾也总是打结。
“还不是因为你的发型太难看了,我才不敢在你的店里剪……”我扯着一团纠结在一起的头发,自然地就咕哝出声了。
“好啊,这才是你拒绝的理由?”佐藤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
“当时你那么凶还刚揍了我,我哪敢说实话啊!”
“我的发型有那么难看吗?这可是好多演员和偶像都选择的发型呢!”
“这就是不同国家的审美差异啊!你的头发看上去又厚又不透风,简直上世纪……当然也有我自己审美标准的因素啦。”说着说着,我意识到自己跟佐藤嚷嚷了起来,不禁小心地放慢了语速。
“你觉得我不符合你审美的话,自己从宣传册里找。反正你顶着这样的发型坐在店里简直就是在劝退顾客。”佐藤把我按到一张椅子上,塞了一本发型大全到我手里。
“那就……就剪短吧,剪到男孩那么短……即使以后逮不到空或者没有条件洗头发,也不会显得太脏……”画册里的模特摆拍看得我自惭形秽,我合面随口提了个要求。
佐藤又张望了一下门口,确认了其他人还没来,随后亲自动手给我理发。
“说起来,小浅海,笛口医生说你是时空错乱的被神隐受害者?那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讲日语,但长得跟我们差别不大,也懂得挺多社会常识,应该是同时代的中国或者韩国人吧?”
——时空错乱?被神隐受害者?笛口朝木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我整理了一下之前对笛口朝木的解释,又向佐藤仔细地重复了一遍。
“……总之就是这样了。这里对我来说就是异世界,还是不带语言天赋BUFF的那种。”
“没有食尸鬼的世界……真想看看啊。有时间你多给我讲讲……”佐藤放慢了手速,听上去若有所思。“你在领悟我们世界的时候有看到过我的命运吗?我们的互帮互助小联盟未来会怎么样?”
“没看到,不知道。”我趁佐藤停下剪子,摇了摇头。直到动画第二季开始,我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个角色或者团体。原作作者把视角放在了古董,但这个世界本身还是会有很多金木研看不到的细枝末节吧。就比如笛口朝木生前的生活,比如他身边的佐藤等人。
“看样子我们生来没缘分。”佐藤咧咧嘴。“那让我再看一次你的赫眼吧。我活这么大,你是我亲眼见过的第一个独眼食尸鬼。成为稀有属性什么的,这也属于轻小说主角特权了吧?”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再说如果恰巧我成功变出赫眼时有人类客人进来了该怎么办。”说到这儿,我想了想,反问他:“赫眼露出来是什么感觉?要是我以后一不小心露出来了,还得及时遮掩住才行。”
“一般来讲,放出赫子的时候赫眼就会露出来。不过怎么形容呢……会有眼皮跳了一下的感觉?食尸鬼之间不怎么讨论这种太基础的身体反应,个体之间也会有差异。”
佐藤顿了一下,追问道:“说到基础体能,之前我袭击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接近,你不会连感应其他食尸鬼都不会吧?”
——感应其他食尸鬼?好像的确有个这样的设定来着,不过我早就忘记了,也从没做到过。
见我沉默了,佐藤三下五除二剪完最后几下,用吹风机吹掉碎发,“扑通”一声坐到旁边另一张椅子上,指向门外。“来,感受一下食尸鬼的超级五感。我们对其他食尸鬼的感应主要是靠嗅觉,但传导到我们脑子里的方法很像第六感,你试着体会一下,有没有自己作为一块磁铁,被另一块磁铁吸引或排斥的感觉?”
我闭上眼睛,感受从屋外吹来的风,聆听除了佐藤转椅子之外的其他声音。他身上传来一股若有若无,难以形容的味道。仔细想想看,之前我确实也经常在笛口朝木的诊所里闻到相似的气味。
——食尸鬼的感官很敏锐。我记得笛口雏实在动画里隔着几条街都能找到自己妈妈的手臂……
在与笛口朝木相处了两个星期之久后,回忆起他家的惨剧不禁让我打了个寒颤。也就是在这时,我脑袋里闪过一丝过电般的感觉,我隐约捕捉到类似的气息,脑海中自动将其转化成一个坐标般的点,让我体会到它的移动。
“佐藤先生?好像有人朝这边跑过来了……”
佐藤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警惕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差点与闯进门的另一个青年撞个满怀,我认出那是店里除了我以外最新来的一个学徒。
“Ratorasan!”他抓住佐藤的胳膊稳住脚步,大喊道。“山下先生今早遭到杀害了!提箱者已经找到了这附近,他们的目标恐怕是医生!”
“大家开始疏散了吗?”佐藤呼吸一窒,急促地跟他确认。
“组长们已经通知下去,让大家避离这个街区了,那些搜查官好像发现了我,但没有追踪,而是直冲着诊所去了!”
“明白了。”佐藤拍上青年的肩膀,扔给他一串钥匙。“去开摩托车,我们转移医生!”
青年拿过钥匙就跑向了后门,佐藤则从自己理发台下方的储物柜里取出一张雕琢成蛇头状的面具塞进口袋,带着我奔向诊所。笛口朝木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已经拎着两只手提箱跑进小巷了,正当佐藤骂骂咧咧地从他手里接来一只箱子,催促他快跑时,笛口朝木身后响起“哐”的一声巨响,钢板房的一面墙被从里面轰开了,将我们砸得撞在对面楼的墙上。扬起的尘埃中步出一个大个子,他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脚踏在钢板上,压住笛口朝木,缓缓开口:“医生?你急着去哪儿啊?连与青桐树的生意都能抛下?”
——草草草草草草草!
我在听到这人开口时内心就已经在疯狂尖叫了,这声音我有印象,毕竟我刚被捡回诊所那一天,就在车祸现场听到过这个人的说话声。再从“搜查官找到笛口朝木”这个剧情加以联想,不难明白,我们现在被“壁虎”拦住了。
佐藤离钢板房最远,没有被压到,他匆匆扔下手提箱,戴上面具,无视掉壁虎的施压,撑住钢板将我和笛口朝木向外拉,我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脑袋里乱成一团,充斥着该如何摆脱困境的假想。
——壁虎已经在这里了。搜查官一会儿也会到。如果我们提前逃出诊所不会影响到剧情走向,按照我所记得的剧情,他们应该会被彼此吸引注意力。壁虎和搜查官相对抗的这段时间,足够我们逃跑吗?
佐藤的动作忽然停滞了片刻,他按住我的后脑勺,猛地把我塞回了钢板下面,我还没来得及因为额头磕到地而痛呼,就听到了另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看看我们找到了谁?这可真是意外惊喜呢——杰森!还有Ratora!”
——虽然这个嗓音很陌生,但从这个台词和这个语气来看,应该是那个极度疯狂的搜查官——真户吴绪到了,难怪佐藤要把我藏起来。而Ratora……大概是佐藤的食尸鬼绰号?
我缩在了钢板下面不敢动弹,笛口朝木在我身边调整呼吸,我只能凭聆听来猜测一墙之隔在发生什么。
——真户吴绪又说了什么。另一个陌生男声回答了“hai”,应该是和他搭档的亚门钢太郎在接受指令。
——壁虎接了真户吴绪的话,他听上去兴致高涨。
——真户吴绪在笑。他的声音来源不停地变化,可能是他在闪避作战。
——地面仿佛震了一下!是亚门钢太郎在挥他那把锤子似的库因克吗?
随着又一阵轰鸣响起,我面前又腾起了一片尘土,壁虎踩在钢板上的外力消失了,佐藤用力掀开钢板,扶起我和笛口朝木。
“杰森和搜查官们比划起来了,我们快趁机跑!”
笛口朝木拾起他的箱子,我们三个在下一个路口与理发店里那个青年会了合,那青年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佐藤和他交换了位置,把我拉上了车,然后发动引擎向与笛口朝木他们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好意思啊,小浅海,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多逃窜一会儿。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医生,摩托车的轰鸣声正好可以用来扰乱搜查官的追踪方向……”
“你不用解释……风声太大……我根本听不清你……说话……”
我揪着他的衣服努力顶着风大喊,与此同时,我的头皮猛一发麻,正如不久前感应到那青年跑向理发店一样。不妙的感觉爬上我的头顶,而似乎是印证我的想法,佐藤被一根仿佛从天而降的赫子戳倒在地,摩托车侧翻撞上楼房,我还没从车祸的冲击中缓过来,就被抓住后领,拎到了空中。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壁虎似乎是因兴奋而发颤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脖颈在我耳畔响起。“带有利世气味的食尸鬼。”
我扯住上衣前襟,尽可能减少被衣领勒住脖子带来的窒息感,挣扎着望向地上——佐藤的后背已经被打破了,他努力支撑起身子,双眼转黑,长长的赫子艰难地在他背后汇聚成型,尖端断断续续地像钻头一样旋转、呼啸。
——他不够强大,他已经受了伤,他什么都做不到的。
我很清楚这一点,我也很清楚自己同样什么都做不到,但求生欲还是驱使着我的赫子从皮肤下涌出,四根触手一并向身后的壁虎刺去,佐藤也很好地抓住这个机会从与我不同的角度发起突刺,但在我刺中目标之前,壁虎就转手将我挥向了另一侧的墙壁,我的前额狠狠地撞在了墙上,疼痛与晕眩之余,血液从我头顶淌下,流进了我的眼睛,我睁不开眼,只能靠混乱的对食尸鬼的感应来推测佐藤和壁虎的位置。
——佐藤被顶在了墙上,他……他好像在一点点滑下去。
——壁虎把我拎到他面前了,他的手臂应该在我左侧。
我拧身去抓他的小臂,最大限度地转动脖子,试图咬到他。事实是我确实抓到他了,但壁虎的回应仅仅是一声哼笑,他前跨一步,将我的脸又砸在了地面上,这一下比之前撞在墙上的力道重得多,我的大脑有好几秒钟都是一片空茫,然后又胀痛得像是要充血爆炸,连鼻梁的酸楚都显得不那么明晰了。随着壁虎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砸向地面,我的思维已经跟不上身体的行动,连回忆动画都做不到。传入耳中的佐藤的喘息、砖瓦的开裂、血肉的破碎声逐渐被耳鸣盖过,在失去意识前,我能辨认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壁虎的感叹。
“果然——‘暴食狂’的赫子,没那么容易坏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