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暖洋洋的。
身下也热乎乎的。
风吹过脸颊是凉丝丝的。
只有萦绕不散的臭味十分刺鼻。
我屏住呼吸,半晌又忍不住开始吐息,好一会儿才舍得睁开眼睛,从安逸的睡眠中抽身而出。
映在我视网膜上的,是一片白花花的皮肤。破烂的衣服碎片被垫在它下面,是我、壁虎和佐藤都不穿的皮夹克材质。
我眨了眨眼睛,让瞳孔对焦。现在,我能看清距我不过十厘米处的苍白皮肤上落的苍蝇,以及它们上空支棱着的骨茬了。
——我杀死了助眠人。
这个被刻意逃避的事实闯入我的脑海,我撑起身子,才看了那具面目全非的残躯一眼,就觉得腹内翻江倒海,喉咙拧成一团般窒息,不远处粉色书包旁的尸首让这种难受更甚。我想要过去确认,强烈的心悸又逼迫我踉跄着逃到楼顶边缘。
——那个孩子本不该死在这里的,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救她了……不对,她会被当做猎物,从最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我紧抓护栏,张大了嘴,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助眠人的RC细胞和血肉似乎已经与我融为一体了。
——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搜查官一定也想要他的命。我杀了他也没关系。
我试图说服自己,但反胃与晕眩感没有任何好转。我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想让自己尖叫出声,鲜血从皮肤下渗出来,伤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浮现又愈合,我吸吮下那些溢出的温热液体,缓解了一点喉头的刺痛。我的身体滑跪回地上,侧身躺倒,大腿硌到了一块硬物。我掏出差点被遗忘的手机,按亮屏幕,查看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了,通知栏里躺着两条来自佐藤的line消息。
“很好!要找个地方会合吗?”
“你应该也很累了。改天再谈也行,我先回二十区了,睡醒给我回信!”
两条消息相隔了十多分钟,我想起,我确实在第一次以为自己打败助眠人后就给佐藤报了平安。他肯定以为我是回家休息了。
佐藤从二十区往这边赶一趟要倒好几次车,我犹豫再三,按下壁虎的联系方式,拨通了他的电话。
短短三声振铃后,壁虎接了起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意外:“你很少打电话的。”
“壁……咳咳,壁虎,你在哪里?”
“在外面,怎么了?你昨晚是不是没回来?”
“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紧张地抓紧了手机。“能帮我带一件常服外套到我现在的位置来吗?”
壁虎沉默了片刻,默许般说道:“把定位发给我。”
我用颤抖发麻的指尖发过去一条消息,壁虎很快就挂掉了。他应该是在不远的地方,不出半个小时,我就闻到了他的气息进入我的感知范围。我远远地望着他将一件风衣搭在手臂上沿着街道走过来,便提早从楼上跃下。不知道为什么,平常被我用来缓冲的赫子此时难以放出,当我想要打开赫包,就会产生呕吐欲。我紧急在半空捞住一排霓虹灯减速,才让自己平稳落地。
壁虎循着气味找进了我藏身的巷子,他把外套扔给我,挑起一侧眉毛问道:“被揍得挺惨啊?是那个弗莱迪模仿犯有着落了?”
我缓慢地穿上外套,把面具和帽子收进内侧口袋,声音平静得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杀了他。”
壁虎的表情凝住了一秒,随后,他的面庞玩味地扭曲了。我赶在他兴致勃发之前,主动把钱包塞进他手里,说:“帮我打个车吧。”
或许我的态度确实够坚决,壁虎把忙帮到底了。我回到家,换下制服,拉上自己房间的窗帘,一头栽倒在床上,轻易就再次沉入梦乡。
与之前在楼顶昏沉得仿佛直接跳跃了几个小时的沉睡不同,这次,我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无数的声音和光影环绕在我周围,塞满我头脑的每一个角落,不给我思考和喘息的余地。
“——真正的暴食,是透彻心扉的美妙!去猎杀更多、去品尝更多、去吞噬更多人类吧!”
神代利世在诱惑。
“——你所吃下的血肉,已经化作你的一部分,改造着、扭曲着你,永生无法割舍了!”
壁虎在怂恿。
“——爱好救人和爱好杀人,本质上都是对支配的渴望!”
助眠人在嘲讽。
有种湿热黏滑的东西顺着我的脚腕爬上来,吸附我的每一寸皮肤,我低下头,只能看到一片黑色与红色凝结而成的雾霭,里面伸出无数只不知道是谁的手。
一只干枯的手抓着我的小腿,发出老人的嘶哑呻/吟。
一只皮肉脱落的手握紧我的手臂,发出幽怨的哀嚎。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揪住我的头发,迫使我跪在虚空中,发出破锣般的笑声。
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按到我的膝盖上,一张双眼无神、苍白的嘴唇半张的脸从它下面浮出,我惊恐地认出它属于赤崎玲。
自从共食赤崎玲以来,我就从来没有失去过对自我的掌控,但与助眠人的一战把我体内所有来源于他人的RC细胞活性引爆了。就像毒品一样,一旦跨越某条界线,那条线对面的黑暗就会将人吞噬。
除了神代利世、山下、赤崎玲、壁虎和助眠人这些我切实接触过的食尸鬼以外,那些我未曾谋面的、被制成库因克的食尸鬼的执念也在我的意识里搅起了漩涡,我的思绪跟着他们左摇右摆,哀叹人生之不幸,怒其惨遭屠杀,憎恨世上的一切又想要逃离一切。我抱住头,蜷起身子,徒劳地想要摆脱这些声音与情感,我感觉自己在哭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感觉不到脸颊上有泪水,我自己的存在逐渐被吞没在不分彼此你我的仇恨和哀怨之间。
——不行,自我的意志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埋没。我可是挑衅过壁虎的,我可是大言不惭地告诉过他,舍弃了自我,就失去了生存最根本的意义……
我想挣扎,四肢却被那些雾霭中伸出的手禁锢,连握起拳头都做不到,这时候,一个短促的词语压过所有咒骂、控诉和邀请,冲破浓雾,响彻在我耳畔。
“——淮茗!”
……
迷雾沉沉的天空被这个声音劈开一道缝隙。我如同投球手手中的棒球一样被投掷出去,身周的景物一闪而逝,眼前黑了一瞬,房间的天花板撞进我的视野。随后,我看到了叉着腰站在床边的壁虎,紫红色的赫子还翘在他身后。
——我记得我说过没事别进我房间的。
壁虎可能是从我脸上读出了这句抱怨,他抬手指指四周,说:“看看这玩意。”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视野边缘被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笼罩了。这不是我眼花,而是乱糟糟的赫子缠成一团,把我包裹在了里面。被褥、家具和墙壁无一幸免,被撕裂、凹陷下去、剐蹭下一大片漆面,连房间门都被顶破了。我的房间变得像盘丝洞一样拥挤,只有壁虎所站的那一块空地周围的赫子墙被强行折断。
——这是我的赫子吗?
我想把它们收回体内,可在它们上面,我感受不到一点能与它们连接的媒介。就像助眠人的分离型赫子一样,充满整个房间的赫子已经独立在外了。
“这是RC细胞不受控制的症状,你共食了那个弗莱迪模仿犯,对吧?他一定是个实力超群的家伙。”
说着,壁虎弯下腰,掀起我的衣服下摆,突然灌入的冷空气让我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壁虎强硬地把我翻了个身,让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侧腰上。
“看这个,是腰斩的痕迹。能从那样的损伤中恢复过来,你现在至少是个半赫者了……啧,还阻拦我呢,你自己不是也共食得不少。”
按照壁虎所说,我覆盖在腹部的手沿着腰摸索向两边,确实有一圈突出的新鲜瘢痕,薄薄的皮肤下还泛着青紫。
“……原来不是错觉。”我喃喃自语着,回想起昨晚那场战斗。“我的上下半身分了家,助眠人还说,我是个赫者……”
“助眠人?原来那家伙叫这个?”壁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歪着头叨咕了几遍。
我想起与尼可在酒吧里的谈话,缓缓吐息,按捺住心跳的不断加速,从床上的赫子茧壳中脱身而出,拄着赫子墙上的一处凸起,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可能地轻松:“接下来的几天,它们应该会自己松脱消失吧?不消失也没关系,正好可以当做零食吃。”
“都把我的屋子搞成这样了,你好意思提什么零食。”壁虎蹙起细短的眉头,食指用力顶了一下我的前额。“先把被褥搬走吧,等天亮了再看家具需不需要换。”
我不满地搓了搓额头的皮肤,把被子团起来,堆上枕头,可我好不容易掀起褥子的一角,赫子的棱角就把它挂住了,上面的东西也滚落到了地上。壁虎叹了口气,一把抱过被子,捡起枕头塞到我怀里,顺着他进来时破开的通道大步走出房间。他在客厅停留了片刻,盯着同样被赫子捅穿了一半的沙发看了两秒钟,随后径直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把被子扔到了床上。
——嗯?他是什么意思?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继与助眠人一战后,我又变得大脑一片空白了。
壁虎像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简单抻了抻被角,坐在了床上。“就先一起住吧,harumi。”
“你叫我什么?”我的注意力被他吐出的一个称呼吸引走了。
“啊,刚才你在睡梦中不断生出赫子来,就连我的攻击都能自动反击,直到我叫这个,你才醒过来。”壁虎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在青桐树的时候,多多良先生和我聊到过你的本名来着,那个音我发不出来,但我记得挺像harumi的。”
——原来那也不是幻觉吗。
那道劈开迷雾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拥有了形状。我感觉自己被一股没来由的疲惫感冲刷而过,心中却如释重负。
“是huáiming。”我用母语喃喃低吟。“我叫陆淮茗。”
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多多良了,但我现在无比庆幸曾把真正的名字告诉过他。只要还记得原本的名字,就始终不会忘了完整的自己。
或许助眠人说得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自我满足。但令我自诩正义的傲慢与自私、促使我夺取他性命的愤怒与憎恨,也是我身为人的一部分。我会接纳这一切,但不会放任它们控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