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怪异

我不知道这一晚我是怎么入睡的,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我只能将其归结于壁虎为自己备了一张不错的床。沐浴在透过窗帘洒进来的阳光中,温吞的舒适让我简直不想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年纪的男人体温就是容易偏高,壁虎身上传递出鲜明的热度。他正背对着我,我们的脊背若即若离地挨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随着缓慢的呼吸一起一伏,发出沉闷的鼾声。

我恍惚想起来,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了一部丧尸漫画,虽然妈妈出了差,但那些血腥画面带给我的心理阴影迫使我死皮赖脸地要和爸爸一起睡一晚。我的爸爸也会这么打鼾,我总得时不时戳他一下。

这么想着,我便躺平过去,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壁虎的后背。他猛地一吸气,含混地咕哝一阵,也翻过身,眯着眼迎上了我的目光。

“早上好,壁虎。要去家具城逛逛吗?”

我见他醒了,忙坐起来,扯了一句闲谈。明明前一秒他还让我看到了爸爸的影子,但我心中的别扭和尴尬还是随着他一起苏醒了。或许是因为食尸鬼接受不到正规的教育,所以壁虎身上没有那种足以让我感受到他是“长辈”的底蕴。又或许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在我心里留下的“恐怖”的烙印太深刻了,以至于他在我眼里的形象只能作为施暴者,无法作为年长者立起来。

壁虎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就这么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得重新趴下去。

“壁虎?!……”

我重心一歪,一只手撑住枕头,怀疑他根本就还在做梦,但他随后开口,声音完全清醒:“是因为你是小孩子吗,还是因为你是女人?还是说跟这些没关系……不可思议的仅仅是你本身而已?感觉到你在我背后,我就能安心地好好入睡。”

这话不仅褒义,还听着相当真诚。我咬住嘴唇,不知如何回应。壁虎用一只宽大的手掌拨开挡在我脸前的发丝,注视着我的双眼低语。

“我的脑袋里经常有十分明确的两派声音在吵架,一边叫嚣着要去破坏与摧毁,另一边责骂着说这样对于隐匿行踪活得长久没有好处。但有你在这里牵制,我总觉得……内心的欲望和分歧不再那么破碎了。”

我从未指望过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改变什么,也没指望过自己能拯救什么。但此时此刻,壁虎的心脏实打实地在他与我头颅相贴的胸膛里跳动,他所说的话让我的心脏头一次被一股轻飘飘的梦幻感代替了。

“……谢谢你哦,壁虎?”我微微侧了侧头,更加靠近他的耳边。“谢谢你承认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壁虎没有接我的话,但我隐隐觉得,我们之间终于跨过了我与佐藤早些年就跨过的那道坎。不再拘泥于谁是主人谁是手下,也不需要再在意对方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利弊,我们是共生的同伴。

处理我那间几乎成为废墟的卧室花费了将近一个星期。里面的赫子残骸消散得很慢,只有最下面那层床板还能继续用,我不得不拨出一大笔存下来的工资,把房间重新修缮一遍。

除此之外,我还在第一时间给月山家那个人曾给我发过邮件的地址回了一封邮件,希望他们能帮忙把助眠人和那个女孩死亡的地点匿名提供给搜查官,好让那个现场快点被发现。这封邮件得到对方回复的速度快得惊人,次日,这件命案就登了报。新闻里大肆宣传“肆虐东京西北部的少年虐杀狂得到制裁”,但这回,新闻上并没有说他叫“弗莱迪”。可能是那个获救的男孩把他目睹的战况告诉搜查官后,CCG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弗莱迪和少年杀手是两个人的可能性了。最令人后怕的是,助眠人在人类社会的隐藏身份是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天知道他在面对那些小孩子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在那之后,我又和佐藤沟通了梦魇的风评有没有受到助眠人之死的影响。他告诉我,儿童商谈所介入了那个获救的孩子的家庭教育,把他保护了起来,不然梦魇还能派人混到他身边打听一下CCG的态度。而食尸鬼的舆论这边,佐藤稍微润色了一下传言,虽说有些食尸鬼因为弗莱迪并不是那个掀起风波的杀人狂而感到幻灭,但也有不少食尸鬼因为我在这次战役中展现出来的实力而对梦魇表现出了信任。毕竟,食尸鬼也会有小孩,少年杀手之死让那些担心助眠人会共食自家孩子的食尸鬼松了一口气。

暑期到来之际,我的生活也重归平稳。梦魇壮大后,我参与夜巡的频率得以降低,拥有了更多打工和自己随意安排的时间。壁虎主动提出帮我训练,他比我还早意识到我RC细胞的量和浓度已经惊人地庞大,作为长久共食的食尸鬼,虽然他半赫者化时常失去理智,但他多少还是有经验的。

我首先学习的是改变赫子的形状和状态。独眼之枭之所以体型那么大,就是因为她把赫子裹在体外,当作机甲一样控制。我自觉做不到那么灵敏,转而钻研其他用法。之前失控时大量赫子结了满屋的茧,我不想浪费这一点,开始主动去控制这种行为。对于结出赫子墙当盾牌,我逐渐熟练,而且只要庞大的赫子墙还有一纤与我的赫包连接,我就能把它们收回重塑。

一旦有了第一次成功探索,之后就越来越顺利,RC细胞不再受限于赫包的位置,它想变成什么形状就变成什么形状。之前助眠人用捕虫草式赫子咬住我时,我感觉那一发攻击前所未有地有力,因此我让赫子变出的第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异常形态,就是模仿他的锯齿大口。在后来的夜巡中,我发现这种形态非常适合切断别人的赫子和库因克,还可以顺势将切下来的部分直接卷入体内吸收,权当不经过胃的共食了。

“嘴里要淡出鸟了。”

我放下一款新出的咖啡,对新沙发另一端的壁虎抱怨。

“你不爱吃肉是你自己的事。”壁虎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浏览我从佐藤那儿借来的光盘。“这周末看看这个?”

“哥斯拉?”我接过他选出来的一张,有些无趣地把它从盒子里取出来。我对这种怪兽IP的印象还停留在柯南里化用的哥美拉。

刚开封只尝了一口的罐装咖啡已经吸引不了我了。我随手推给壁虎,示意他有兴趣的话就帮我喝掉,起身决定自己去磨一杯咖啡。之前置办新家具时,我一时兴起买了咖啡机,由于技术生疏,每次做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这种抽扭蛋般的新奇感比咖啡本身更容易驱动我继续练习下去。

等我磨好咖啡,放了整整四块糖调到能喝的味道,壁虎已经看完片头部分了。这部电影和我想象的样子不太一样,它描绘的是非常普通的现代社会,比起科幻与战斗,它花了大篇幅去展现人类的灾难应对。导演似乎是有意地将哥斯拉的形象设计得与周遭很违和,它并非一开场就身形庞大毁天灭地,而是从一个直立不起来、眼睛合不拢的巨型爬行动物一点点进化成身披焦黑硬壳、后腿健壮的大恐龙的。镜头从城市上空俯视下去,可以看到它所经之地留下了一条冒着滚滚黑烟和火光的道路。

“我敢说,白鸽应对弗莱迪都比他们应对哥斯拉快。”壁虎看着第无数次切到会议室商讨对策的画面,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我的后背。

我不自在地从沙发靠背上直起身子,歪斜着靠到他肩头。经过了长久的会议和发布,终于有军事力量去对付怪兽了。但即便是坦克,在进化后的哥斯拉面前也显得像是小孩子手里的水枪。落败的士兵们眼睁睁地目睹它从面前经过,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电影里时间流逝,很快又变成了黑夜。哥斯拉以一个平常生物做不到的角度大大咧开嘴——下颚真正裂开的那种咧——足以铺满整座城市的核废料从他喉咙里倾泻,光束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刺出,眨眼间就燎遍方圆数公里的城区。我喉头一紧,不由得抓住了壁虎的胳膊。

“你不是还说自己来自没有食尸鬼的异世界吗?”壁虎余光瞟着我,发出嘲笑。“怎么,能习惯食尸鬼,还会怕这种虚构的怪兽?”

“关键是,除了这只怪兽以外,这个世界和现实未免太像了!”我更加搂紧他的胳膊,抗议般解释。“满大街的民众在逃生,哥斯拉出现的原因也是现实中可能会出现的状况!在怪异中默默凸现存在感的日常感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而且哥斯拉只用寥寥数天就完成了一次物种演变,它的进化仿佛没有止境,什么都能适应,背后还是整个自然界,无论是人类还是食尸鬼,在它面前都太弱小了!”

“这么看来,怪兽也是个压倒性力量的象征。”电影结束后,壁虎在片尾按下暂停,若有所思地嘀咕道。“之所以没有食尸鬼轻易使用这个象征,可能就是因为它代表的东西太抽象了。”

“用哥斯拉象征,岂不是要化装得像商场门口的吉祥物一样。”我一想那个画面,就快要笑出来。“说起来杰森不也是电影里的形象吗?为什么你没有受到他穿衣风格的影响啊?”

“不是,我说,杰森穿得像破烂一样,有什么好学的?”壁虎不满地皱起眉。“他代表的是简单的血腥和暴力,一个面具就足够让人产生联想和恐惧了。再说,杰森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一副没有思考、横冲直撞的样子,反倒是我妈妈像潘蜜拉.佛西斯一样……”

壁虎忽然停顿了,他垂下眼皮,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

“——到头来,为了我什么都能做。”

这是我第二次听壁虎提起他的妈妈,上次还是在前年的青桐树讨伐战当夜。但在那之前……

我忽然想起了壁虎想要把凯和光斗拖进趣味屋的那一天。当时我努力试图激怒壁虎,或许真正让他开始失控暴怒的,正是那句对他妈妈的诋毁。第二天也是如此,在我为此道歉后,他才终于决定宽恕我。

我陷入了回忆与沉思,壁虎已经关掉了DVD,让电视节目在屏幕上弹出。现在播放的是新闻频道,主持人正好报出CCG今日刚刚宣布推进一个项目,在民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激烈得像是马上就要进行一届决定日本未来的大选一样。

“给搜查官植入赫包?!”

我和壁虎看到新闻中给出的项目简介,顿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食尸鬼和人类之间那条原本泾渭分明的界线,仿佛开始危险地摇动。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世界的齿轮重新开始了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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