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坐在堂屋里的一家人,宛如化身成各种姿态的雕塑;
只因老父亲提出了一个沉重的话题:
“咱们家的老牛,也该到了为它找个好归宿的时候了,正逢老三这事,杀了卖肉,余钱也好为家里添置些物件。”
老父亲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落石般掷地有声。
老母亲闻言,手中的织针微微一顿,毛线在她的指尖缠绕得更加紧密;
她的眼神却直愣愣地望向远方,默然不语,或许是在内心深处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离别赞歌。
两位哥哥坐在一旁,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纠结与不舍。
他们时而相互对视,又迅速移开目光,生怕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与自己相同的答案。
“爹,这……”
田大哥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完整的话来。
田老二则是用手不停地摩挲着膝盖,眼神闪烁不定,显然也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斗争。
就在这时,老二家的小孩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堂屋;
他一脸好奇地问询:
“爷爷奶奶,大伯,爹爹,三叔,咱们啥时候开饭啊?我和哥哥的肚子都饿了。”
他那童稚的声音,像是刮过了阵焕然一新的清风,吹散了堂屋里原有的沉闷。
然而,沉闷过后,他的这一问,又如同一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全堂屋内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田老三的头上。
田老三本是静静地立在堂屋门口,试图寻求父母兄弟的帮助,却没想到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感受到众人视线变动的小孩子,也好奇地抬头,有样学样地将视线落在了田老三的头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与不解:
‘什么时候,家里开饭,要三叔开口了呢?’
田老三在这种万众瞩目的状态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腰背一沉,就好像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自己的肩上。
田老三单手捂着嘴,做着深呼吸,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然后,他猛地回头,离开了堂屋,走出了宅门。
门外,临近夕斜时分的余晖洒在那辆装饰的大红大紫的牛车上,给这个本应喜庆的场景,增添了一层凄凉与不舍的阴霾。
田老三静静地站在宅门门槛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牛车上,种种心事连番闪过:
“牛啊,你可知道我田老三此刻的心情?”
田老三轻声呢喃,仿佛在对牛诉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咚、咚咚”,田老三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与牛车旁偶尔传来的虫鸣交织在一起。
“哞~~”
恍惚间,田老三的脑海里像是“轰——”的一声炸开:
牛在田间地头,无数次地弓身前行,拖拽着沉重的犁铧,将荒芜的土地翻耕成肥沃的田野。
那时的耕地劳作姿态,如今历历在目。
眼皮一眨,与回忆重合的是牛背上,几道清晰的鞭痕赫然在目;
这些痕迹,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在晚霞的光晖下,鞭痕显得格外醒目;
它们如同蜿蜒行过的蛇路一般,交织在一起;
它们泛着微微的红光,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印记,烙印在老牛坚韧的皮肤上。
有些地方,皮肤已经微微隆起,形成了细小的血痂;
那是鞭子落下时,力量穿透表皮,伤及肌理的证明。
这些鞭痕,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伤害,或许,也是对牛心灵上的一道道疤痕。
然而,尽管遭受了这样的痛苦,牛的眼神中却从未流露出丝毫的怨恨与不满。
它依然用那双温和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田老三、大口的呼吸,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压在心口处。
视线中央,那头老牛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啃食着地上的野生杂草;
它那咀嚼的动作很是缓慢,那些杂草在它的口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大自然最质朴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偶尔,偌大的牛眼会不经意地扫过田老三的身上;
它的眼神就如同田老三在那一瞬间的恍惚中所见——清澈如水,却又深邃似海,仿佛能够洞察人心中的种种挣扎。
那眼神中所透露出的温和与淡然,仿佛它早已洞悉了这世间的一切纷扰,却选择以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去面对。
然而,田老三想到:
‘它定然是不知道,此刻尚是鲜活的一条性命,正悬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田老三站在牛车跟前,目光紧紧锁定在它那因疾行了一路,而略显消瘦的身躯上,心中的矛盾与挣扎不减反增。
‘杀了,卖、卖……肉么?’
田老三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尤其是当看着老牛那平静而满足的吐舌模样,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日复一日的辛勤耕地劳作,它为田老三身后的这个大家庭,默默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却要成为田老三缓解经济压力的牺牲品。
田老三轻轻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自私自利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除。
‘我不能……它应该……可是——’
但每当田老三想到家里的困境,想到岳丈一家拿出契约上所写的那些条条款款,田老三的决心便开始动摇。
‘娶个三五年租借权的媳妇,留个种就一拍两散,真的可以吗?’
田老三闭上眼睛,试图在眼皮覆下的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一丝能够让田老三做出正确决定的指引。
然而,当田老三再次睁开眼睛时,田老三看到的依然是那头只会“哞~~”的老牛;
它依然只是在身前静静地吃着杂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它的眼神仍旧是那么平静、那么淡然,仿佛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杀——”
“踏踏踏”,耳畔是连番几步走过的动静。
田老三猛地回头,只见老爹已是不知何时持着把剔骨刀,走在宅门口。
“爹,你这是做什么?!”
田老三脱口而出,但话语吐出的一瞬间,其实他自己全然明白,其中的因果必然:
‘难道还有比传宗接代,更要重要的事情么?
‘何况,不过是一条老牛、一只家畜而已。’
但,田老三双手尽力张开,护在不知情况、仍像是看戏一般咀嚼吃草的老牛身前,大吼一声:
“要杀,就先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