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夏风和煦,花开正好。宁昌侯府天不亮便开始洒扫,待到日头一出来便正门大开准备迎客。别院寝房内,简轻语已经许久没这么起早了,坐在梳妆台前困得脑袋一顿一顿的,英儿提心吊胆地守着,生怕她会磕到桌子上。眼看着前院的宾客越来越多,英儿只能出言提醒:“大小姐,您别乱动,奴婢给您梳头。”简轻语小鸡啄米一般抬头,双眼迷蒙地看向她:“嗯?”声音软软的,像只可怜的兔子。“……奴婢说,时间还早,要不您再去睡一刻钟,咱们再梳洗打扮如何?”话音未落,简轻语便跑到了床上,脱鞋盖被闭眼一气呵成,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英儿看得甚为佩服。一刻钟于英儿而言极长,可对简轻语来说就有些短了,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刚躺下,还未等睡着,便听到英儿唤自己起来了。简轻语迟缓地睁开眼睛,半晌幽幽叹了声气。早起可真是件痛苦事儿。眼看着时间要来不及了,英儿叫简轻语起来后,便快速为她挽了一个追星流月发髻,发包歪歪地挂在左耳后,额前留了些短短的蓬松碎发,两边鬓角勾出两缕发丝,看起来俏皮又可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女。简轻语晃了晃脑袋,夸赞:“英儿梳得真好。”“是大小姐生得好,梳这发式的人多了,可大小姐是奴婢见过梳了最好看的人。”英儿看着镜中的简轻语夸赞。她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大小姐肤色白皙,一双眼睛又生得灵动无辜,梳稍显稚气的追星流月髻最适合不过了。简轻语对着镜子又看了片刻:“疹痕还是有些明显,用水粉盖一下吧。”英儿应了一声,取了一盒细白的粉在她脸上轻擦几下,浅色的疹痕顿时被遮住了:“再细的粉也没有大小姐的肌肤细,若是再晚些设宴就好了。”“父亲着急为我定亲,怕是一日也等不得了。”简轻语说着,又往唇上涂了一层浅浅的口脂。英儿见她如此认真地装扮,顿时心疼不已:“大小姐明明不喜欢京都,也不想嫁人,可如今却要为了先夫人的事妥协,真是委屈您了。”“定亲只是给母亲立冢的权宜之计,又不是真要嫁在京都,有什么可委屈的。”简轻语笑了一声。英儿微愣:“您的意思是……”“嘘。”简轻语狡黠地对她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她起得不算早,加上梳妆打扮耽搁了时辰,等到出门的时候,府中已经来了不少宾客,前院和后院分开招待,所以直接去了招待女客的后院。主仆二人到后院时,里头正热闹,简轻语远远便听到了秦怡的声音,她与英儿对视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她今日依然只着浅色衣衫,发式首饰都极为简单,相比其他夫人带来的姑娘要清浅许多,可一张脸实在生得夺目,即便是最素的妆扮,也在进院的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秦怡没想到消了疹子的简轻语会如此貌美,直接夺了满院子姑娘的风头,连她的慢声都要逊色许多,再看比宁昌侯府门第要高的那些夫人们,眼底都流露出欣赏的情绪,她顿时有些心慌。“轻语来了啊,快些过来见过婶婶姨母们。”秦怡挤出笑意招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简轻语倒也给她面子,乖顺地走过去见礼,待跟所有女客都打过招呼后,便去同简慢声站到了一处。简慢声看了她一眼,冷淡地别开了脸,简轻语也不在乎,只是将乖巧表现在脸上。“不愧是宁昌侯府出来的姑娘,即便是养在漠北,也能养得跟朵花一样,真叫人羡慕。”坐在上位的一位女客笑道,其他客人顿时也跟着附和起来。秦怡虽不想简轻语嫁得比简慢声好,但再蠢也不会这个时候挑简轻语的刺,毕竟不管谁家的姑娘,只要是一个府邸出来的,那都是一损俱损的存在,即便为了自家女儿,也要将简轻语夸出一朵花来。院子里百花斗艳,女客们相互夸赞,从衣裳首饰到丈夫子女,简轻语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好听的话,听得她……想打哈欠。打哈欠虽然算不上什么事,可难保这些女客不会觉得自己懒怠。简轻语如今需要一桩体面的亲事,助她完成母亲遗愿,所以一点闪失都不能有。……但又真的很困。简轻语忍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快要忍不住时,秦怡突然开口:“瞧我,只顾着同各位夫人聊天,却忘了招呼姑娘们,轻语,慢声,园子里备了点心,你们带姑娘们去尝尝,切忌莫要离湖边太近,仔细落水。”“是。”简轻语忍着困意,同简慢声一起行了礼,便同其他姑娘一起离开了。秦怡口中的园子是侯府的花园,正处在前院与后院中间,园中有一片不大的湖,从后院这侧能看到前院那侧的景象,反过来亦是,算得上适龄男女远远相看的好去处。今日宾客众多,并非是为简轻语一人而来,更多的是想借这个机会,多叫晚辈相看一些人家,若有心仪的,便回去私下议亲,这也是为何有许多小姑娘随长辈前来的原因。简轻语同十余个小姑娘一同走进园子,没了长辈束缚的姑娘们顿时活泼起来,各自找到小姐妹闹作一团,只是今日酒宴特殊,众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往湖的另一边偷瞄一眼,然后默默红了脸颊,只有简慢声这样定完亲的人,才会专心同人话家常。简轻语没有相熟的姐妹,也对湖对面的少年郎没兴趣,便拿了块点心到假山旁坐下,一边吃一边看小姑娘们闹腾。“二小姐该为您引荐其他姑娘的,她这么晾着您,明摆是要其他人也忽略您。”英儿不满地嘟囔一句。二小姐自幼在京都长大,这些姑娘几乎都与她相熟,她冷落大小姐,其他人自然也不会理会大小姐。“我又没打算给自己弄个手帕交,不引荐更好,”简轻语慢吞吞将糕点吃完,又叫人拿了一块过来,“再说今日最重要的,是定门亲事,其他的都无关紧要。”英儿有些无奈,正要说什么,前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也不知是哪个小姑娘低嚷一声‘锦衣卫来了’,一时间姑娘们顿时呼呼啦啦都凑到了湖边,借着怪石林木的遮掩往湖的另一侧偷瞄,就连已经定了亲的简慢声,都跟着朝那边张望。简轻语只远远看到七八个着暗色飞鱼服的男子,出现在另一侧的湖边,先前的少年郎们被挤到一边,陪同在侧的是宁昌侯这些长辈。“锦衣卫怎么来了?”简轻语蹙起眉头。英儿紧张道:“不会是来拿人的吧?”简轻语顿了一下,朝湖边走近了些,隐约看到父亲陪笑的脸后,才略微松一口气:“应该不是,看样子像是来找麻烦的。”英儿:“……”找麻烦似乎比拿人也好不了多少。“锦衣卫的人怎么都生得这般英俊,比我哥哥要俊多了。”一个小姑娘小声同伙伴说。“那是自然,只有相貌英俊者才有资格成为锦衣卫,若是模样差了,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进不去的。”“难怪我哥哥做不了锦衣卫……”听着小姑娘们稚气的对话,简轻语忍不住乐了,再看对面的锦衣卫时,便多看了一眼长相。然后便看到了一张极为眼熟的脸。小十?她心头一震,再仔细去看时,那张熟悉的脸便被挡住了,怎么也看不真切。……是巧合么,在锦衣卫中先是看到酷似十一的人,然后又看到极像小十的人,且他们的指挥使还姓陆,先前刚从漠北回来。简轻语手脚僵硬,在大日头下竟生出一分冷意。“大小姐,大小姐?”耳边传来英儿担忧的声音,简轻语回神:“怎么了?”“……您脸色很差,可是身子不适?”英儿紧张地问。简轻语微微摇头,正要再去看对面,突然注意到自己这一侧的小姑娘似乎少了许多,还有几个依依不舍的,正被自家婆子叫走。“为何都走了?”简轻语蹙眉。“自然是因为锦衣卫来了呀,夫人们怕自家女儿会与他们有牵扯,便只能避开了,”英儿见她还是不懂,便又小声解释,“锦衣卫的确手眼通天,可到底只是圣上的鹰犬,荣宠与倾覆都在圣上一念之间,世家大族是不愿与这样的人联姻的。”圣上年迈昏聩,才会如此放任鹰犬,待圣上百年之后,不论是谁做新皇,怕是都要拿锦衣卫开刀,没有哪个世家贵族,肯与这样注定盛极必衰的人绑在一起,这些道理是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知道的,只是从未有人敢宣之于口。简轻语微微颔首,明白了她未尽的话意,然后便看到简慢声还在盯着对面看,而对面亦有身着飞鱼服的男子时不时看向她。似乎察觉到简轻语的视线,简慢声扫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了。简轻语摸摸鼻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不知锦衣卫为何而来,但这场相亲宴算是彻底毁了,带女儿的人家早就匆匆离去,其他人家磨蹭片刻,也是找了各种理由打道回府,方才还热闹的侯府瞬间冷清了。不对,也并非完全冷清,至少那群锦衣卫还在。当听说他们要留下用膳时,英儿不由咋舌:“他们脸皮怎么这般厚,毁了侯府的宴会不说,还要侯府招待他们用膳。”简轻语还在想方才匆匆一瞥的那张脸,闻言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英儿又小声嘀咕了几句,简轻语都给了回应,只是敷衍得实在过于明显了。英儿终于忍不住问了:“大小姐,您到底怎么了?”简轻语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弄清楚什么?”英儿被她吓了一跳。自然是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想太多。简轻语抿了抿唇,一脸认真地问:“那群锦衣卫在何处用膳?”“云、云台阁……吧。”英儿呆呆地回答。简轻语微微颔首,便直接往外走去,英儿顿时急了:“大小姐,您做什么去?”“别跟过来。”简轻语只留下四个字便匆匆跑了。英儿愣了一下,急忙停下了脚步。简轻语一路小跑到云台阁外,正遇上下人们流水一样往里头送菜,她咽了下口水,示意下人们不要说话,接着便小心翼翼地贴墙走。刚走到窗台下,便听到有一人开口问:“季哥,你确定今日来宁昌侯府喝酒一事是大人吩咐的吗?我怎么觉着像是你会做的事。”“用你那狗脑子想想,老子敢随便冒用大人的名义吗?”肆意又懒散的声音响起,简轻语听得真切,脑子瞬间轰地一下,一切侥幸都被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