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钟晚不知道她胆子大在哪。

她自认为她脾气还算不错, 而且在梁序之这里已经够妥协够没脾气的了。

这大半年以来,除去上次说过几句逾矩的话,其他时候都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做事。

而且, 不论上次事情的起因,她表露的那点情绪也是因为他欺负她在先。

如果梁序之说的是她先斩后奏去查卢文茵的事, 她依然觉得这不曾违背他们当初谈好的规矩。

更何况, 她最后这不是没敢再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是先征求了他的同意。

也许因为他们这段关系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是她有求于他的, 所以即使偶尔有契合和温情脉脉的时刻,也仅能止步于此。

当晚梁序之就带她一起回了港岛,这趟杭市之行因为他的到来比钟晚预想中要更短暂一些, 但也算是收获满满。

次日是周末,钟晚寻了个合适的时间, 拨出先前卢文卓留给她的电话。

对面好一会儿才接通,她说明身份之后,卢文卓约她傍晚在一家茶室见面, 提前打过招呼, 希望他们今天的谈话不会被录音。

钟晚比约见的时间提前几分钟到达了茶室。

在一栋小楼中, 私密性很好,基本都是包间, 只接待熟客, 卢文卓大概是和老板有交情,才约在了这里。

没多久, 卢文卓也到了。

侍应生替二人沏好茶, 就自觉退出去。

卢文卓前些天也简单查过钟晚的背景, 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我妹妹的女儿?”

钟晚沉默两秒, 才点头。

她知道卢文卓需要确定过她的身份, 才可能告诉她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钟晚从手机里翻出她小时候和卢文茵的合影照片,还有她从小到大拍过的其他照片。

卢文卓本就知道情况,随意翻阅查看过来,也就确定了。

他看着钟晚,喝了两口茶,长叹了一声气。

“我妹妹,也就是你母亲,跟那个男人跑去内地之前,跟我感情一直很好。就算隔了这么多年,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她当年是昏了头。她如果一直在港岛,听家里的话,最后不会有那样的结果。当然,也不会有你了。”

钟晚苦笑:“倒不如没我。”

卢文卓:“你想见我,应该不是为了认亲吧。”

他推推眼镜,顿了下,“从血缘上来说,我是你舅父。不过你应该也知道,你母亲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跟卢家断绝了关系。”

钟晚摇头,“我是想跟您打听…当年我妈妈到底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卢文卓抬眸,缓慢问:“你既然这么问了,是有什么怀疑吗?媒体当年报道的情况很一致,都是抑郁症自杀。”

钟晚径直道:“她不会是自杀。”

她想了想,试探着继续道:“那几年她一直有跟我联系,至少我没看出她有自杀的倾向。我是去年来的港岛,这么长时间也了解到了她的一些情况。她应该是…得罪过什么人。”

话毕,钟晚替他添了杯茶。

卢文卓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这次见你之前,我了解过一些你的情况。你跟梁家那位,是什么关系?”

钟晚指尖僵了一瞬,面上若无其事地回答:“就是您听说的那种关系。”

卢文卓:“那你今天问我这些是想做什么?你跟在梁序之身边,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个狠角色。而且,据我了解,他这人其实挺护短。虽然他跟梁家其他人的关系也不简单,但至少你母亲可能得罪过的那位跟梁序之是没有过节的。”

他没言明,都是点到为止,继续道:“再怎么说,你对他而言算是外人,但那位是梁家的人。你有多少把握,梁序之会帮你对付跟他没有交恶的家里人?”

钟晚抿了抿唇,直言道:“我没把握,也没指望过…就目前而言,我只是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至少,应该能安心。”

卢文卓看着眼前女孩与他过世多年的亲妹妹相似的眼神,叹了声气。

他想起当年,卢文茵离开港岛前,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也是这样固执的眼神。

安静了好半晌后,卢文卓徐徐开口,跟她讲述了一段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卢文茵原本跟纪家的长子纪为南有婚约,两人同岁,从小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算是青梅竹马,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算是很合衬的一桩联姻。

可大学毕业后,卢文茵遇到了往来深城和港岛之间做贸易的钟重临。钟重临年轻时相貌极英俊,还带着一些江湖洒脱气,这是她以往未曾见过的,相较而言,纪为南就过于普通,按部就班的人生、懦弱老实的性格。

两人看对眼之后,卢文茵也越陷越深,钟重临还反复跟她说过,他是喜欢她这个人,而不是她家里的钱,如果她想,可以带着她去内地生活。

那时卢家的长辈也都知道了两人谈恋爱的事,极力阻止反对。加之她和纪为南都已经大学毕业,按照早年两家的约定,也该把婚定了。

卢家长辈多次施压,钟重临也一直在跟卢文茵表示,他虽然不富裕,但在深城开了个小工厂,收入完全能负担他们的生活。

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卢文茵跟家里长辈谈不妥,每次沟通的结果也都是大闹一场,最后卢文茵心一横,跟卢家断绝关系跑去内地,与钟重临结婚。

再后来的事钟晚也知道,因为钟重临生意亏本缺资金,卢文茵回港岛想问以前认识的朋友替他筹些钱。

纪为南当时还没有结婚,知道卢文茵回来,还知道她需要钱,主动找上她表示可以提供这笔钱,也不用她的任何回报。

但他们的婚约作废后,梁虹姗看上了纪为南,想跟他结婚以巩固在她父亲在梁家的地位。

原本纪家和纪为南都差不多同意了,可卢文茵一回来,纪为南又开始动摇。

就在那个节骨眼,梁虹姗莫名其妙跟卢文茵认识了,而且关系还处得还好,好到主动用梁家的关系让她去拍电影。

听到这里,钟晚问:“她为什么对我妈妈那么好?”

卢文卓道:“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奇怪,甚至都有说梁虹姗是女同性恋者。”

钟晚愣了:“…啊?”

卢文卓:“但当然不是。总之你妈妈在拍《茶园》那部电影的时候,跟梁虹姗关系非常好,据我了解,她每天都会去探班。”

钟晚皱了皱眉。

卢文卓:“你妈妈是…开煤气自杀。但警方认定自杀,是因为发现了她手机里类似遗书内容的录音。”

“那段时间我私下也见过她,知道梁虹姗在替她搭另一部电影的线,会让她试几段台词,然后录音发过去。她提到,那部电影是主角是抑郁症患者,经历跟她很相似。”

钟晚这时听明白了,抬起头:“您是说…”

当时警察发现的她手机里的录音其实是梁虹姗让她录的剧本台词?

她想了想,“可警察不会去调查吗。”

卢文卓又喝了一口茶,“当然查过。但就查到的结果来看,那段音频不是任何剧本台词的录音,当时港岛也没有人在筹备抑郁症或自杀题材的电影。而且她当时住的公寓里没找到其他证据,燃气灶的开关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

“当时跟她一起拍戏的演员也佐证过,那段时间她经常提起在内地有个失去联系的女儿,每次提起的时候情绪都很低落。最后警方得到的结论只能是自杀。”

钟晚咬着唇,听完最后这些,低着头,双眼空洞地盯着桌上的茶杯。

卢文卓:“你妈妈去世后没多久,梁虹姗顺利跟纪为南结婚了。”

钟晚安静许久,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发出来的,听到自己问:“所以…其实没有任何证据。”

卢文卓看着她说:“只要是做过的事,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但涉及梁家,没人有能力去细查。纪为南跟梁虹姗生活这么多年,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但毕竟他们是夫妻,而且纪家也早就不如当年,现在基本是依靠梁家的。他就算知道,同样也不会说。”

钟晚拨了下头发,片刻后低声:“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卢文卓站起身:“你刚才说过,知道详细情况只是为了安心。如果还想进一步找证据让警方重新调查,我只能劝你放弃。”

他看了眼时间,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开口:“虽然我们只有血缘上有关系,但既然说到这份上,我还是想提醒你,梁序之是个狠角色,得罪他的后果你承受不起。我站在长辈的立场上说一句,如果你妈妈还在,不会希望你跟他这样的人有过多牵扯。”

“今天我会跟你说这些,也只是图安心罢了。”

钟晚垂下眼,看见茶杯上方袅袅的烟雾升起,在空气中散为乌有。

此刻,外面开始下雨。

梁序之正在梁家老宅,老爷子梁穆远的卧室。

他两个弟弟的事,最后还是梁穆远拍板将两人送去法国,还让他的继母黄静玲跟着一起去。

因为那两人在集团上上下下闹了个遍,梁序之又刻意放松了些防备,纸快要兜不住火时,他把消息告诉梁穆远。

老爷子当年打下的基业被梁序之的父亲梁承安败了不少,留下好大的烂摊子,好不容易现在让梁序之收拾得差不多,可不能再有差错。

梁昱丰和梁泽毅的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家事,说大了就是你死我活的梁家内斗,消息传出去,万泰的股价势必受影响。

但梁穆远前段时间也被折腾得够呛,心脏病又复发了,现在卧床不起,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

梁序之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神情淡漠。

梁穆远缓慢出声:“序之,你也快三十岁了,先前跟你提过的婚事,考虑的怎么样?现在港岛经济情势不如从前,内地永城集团的谢家跟万泰有合作,谢董的孙女跟你年纪也合适,如果你们能成,对往后万泰的发展大有益处。”

梁序之淡道:“我没考虑过结婚,商业联姻更不会考虑。”

梁穆远咳了几声,平复下情绪,语重心长道:“男人哪有不考虑婚姻大事的,更何况你是梁家的长子,身上有责任。我看谢董的孙女跟你挺般配的。”

梁序之漫不经心转着小指上的尾戒,嘲讽般地笑了,“面都没见过,哪里说得上般配。”

梁穆远说:“当年你父亲母亲也是面都没见过,不照样结婚,这一眨眼,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梁序之笑中带着凉意:“哪个母亲?”

这么多年过去,梁家的人奚落他的时候就会想起庄敏怡的存在,谈责任的时候,他就只有继母这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

梁穆远又开始咳嗽,转头看到监测仪上的心率没超出临界值,深呼吸,语重心长道:“序之,现在梁家和万泰都是你的了,你还揪着二十年前的事不放吗?我知道你母亲和两个弟弟一直没接受你,但在我这儿,你可一直是长孙,他们找你麻烦,我不是也答应把他们三个一起送去国外了吗。”

梁序之也不想再跟他谈那些陈年旧事。

他对两个弟弟也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他们不会有机会从东南亚回来。

梁序之平静地说:“我没提二十年前的事,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不会考虑结婚。”

梁穆远监测仪上的心率又飙上去了,过了会儿他才开口,语气中有隐忍的怒意,“这事由不得你决定。梁家的主心骨、万泰的董事长不可能连家都不成,你不想做这个位置,后面还有人等着。就算现在梁家的人都扶不起来,老周的孙子也是个可用之材!”

老周是梁穆远当年发家时就陪着他一起创办公司的元老级亲信,前些年退休了,孙子好像现在在美国一家公司任ceo。

梁序之笑了,站起身:“您如果舍得,尽管叫他回来,到时候我主动把位置让出来。”

梁穆远这辈子最看中两件事,一是他创办的万泰集团,二是血缘。他就算是老糊涂了,也不可能愿意把万泰交到外人手里。

这么多年过去,梁序之已经足够了解他。

“您累了,早点吃了药休息吧。”

梁序之说完便转身,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梁穆远:“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因为结婚这事非跟我过不去。难道真像你两个弟弟说的那样,你在外面养的那个小演员把你魂勾走了?你要是想娶他回来,我告诉你,我活着就不可能!当年你爸和那个女人是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

梁序之脚步顿了一瞬,未置一词,笑着带上房门出去。

梁家千余平的别墅只会让人窒息,梁序之出大门,门口候着的林叔替他撑伞,看到他的脸色,斟酌着温声说:“您别在意老爷子说什么,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梁序之揉揉眉心,无甚所谓的语气:“嗯,习惯了。”

偌大的前院空旷又寂静,等上了车,林叔在驾驶位问:“您现在去哪。”

梁序之食指在座椅上轻点,看着窗外飘摇的雨丝,“去疗养院。”

前段时间事情太多,已经有一阵没去过。

林叔迎了声“好”,发动车子。

路上,梁序之又收到梁承安的信息,问他能不能多给两个弟弟还有黄静玲打一笔钱,说了个八位的数额。

梁承安的钱足以让他们三人在法国生活的很好,又问他要这么多,怕是想给他们买栋城堡一样的豪宅。

也确实是这三人的行事作风。

梁序之冷笑一声,直接将手机摁灭,开了窗,点燃一支烟,任窗外渐大的雨水落进车内。

到疗养院时,迈进庄敏怡的房间,发现里面热闹的很。

不知庄敏怡的认知又飞到哪个时空,把她三十年前和梁承安的结婚照拿出来,摆到桌子中央,音响里在放一首浪漫的爵士乐,她正穿着裙子抱着空气跳交谊舞。

梁序之的容貌和年轻时的梁承安有三四分相似,庄敏怡转头看到他进来,居然将他认错,失神一霎,惊喜道:“承安,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练了好久的舞,这次肯定不会踩到你。”

说着,就要来拉他跳舞。

梁序之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关门出去。

梁承安刚才还在问他为另一个女人和他们的儿子要钱,庄敏怡却在这记着他们当年的结婚纪念日,等着梁承安回“家”。

梁序之只觉得一切都如此荒唐,可笑又可悲。

他回到车里,让林叔载他去乌继山的教堂。

教堂在钟晚误闯那次之后就上了锁,里面不通风,气味更加陈旧。

腐朽的木头、肆意生长的青苔、斑驳的椅子,仿佛时间在能在这里停止。

林叔把祷告台前的座椅清理过,点亮了一盏马灯,梁序之阖上眼,静静坐在那。

不知是否冥冥中真的有指引,他每次来到这里,心情就会很快平静,甚至放空。

大概,这里是梁承安和庄敏怡相遇的地方,一切错误的开始,却被所有人遗忘。

不多时,放在一边的手机响起。

梁序之以为是梁承安打来的电话,微蹙眉,看到来电显示上是钟晚的名字。

片刻,他接起来。

“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钟晚说:“倒没什么大事…你在忙吗?”

梁序之:“没有。”

“太好了。”钟晚顿了顿,试探着问:“你在哪啊,我去找你可以吗?”

教堂外雨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连气温都和去年的某天一样。

梁序之静默须臾,平声说:“可以。”

“乌继山的教堂。”

“欸,你怎么在那?”

钟晚没等他回答,“那我现在过去,下雨了,可能要一段时间。”

梁序之脑中无端浮现出她去年被淋得全身湿透的模样,淡声嘱咐:“找司机送你,别一个人跑过来。”

“嗯,我知道。”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