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不知道她胆子大在哪。
她自认为她脾气还算不错, 而且在梁序之这里已经够妥协够没脾气的了。
这大半年以来,除去上次说过几句逾矩的话,其他时候都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做事。
而且, 不论上次事情的起因,她表露的那点情绪也是因为他欺负她在先。
如果梁序之说的是她先斩后奏去查卢文茵的事, 她依然觉得这不曾违背他们当初谈好的规矩。
更何况, 她最后这不是没敢再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是先征求了他的同意。
也许因为他们这段关系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是她有求于他的, 所以即使偶尔有契合和温情脉脉的时刻,也仅能止步于此。
当晚梁序之就带她一起回了港岛,这趟杭市之行因为他的到来比钟晚预想中要更短暂一些, 但也算是收获满满。
次日是周末,钟晚寻了个合适的时间, 拨出先前卢文卓留给她的电话。
对面好一会儿才接通,她说明身份之后,卢文卓约她傍晚在一家茶室见面, 提前打过招呼, 希望他们今天的谈话不会被录音。
钟晚比约见的时间提前几分钟到达了茶室。
在一栋小楼中, 私密性很好,基本都是包间, 只接待熟客, 卢文卓大概是和老板有交情,才约在了这里。
没多久, 卢文卓也到了。
侍应生替二人沏好茶, 就自觉退出去。
卢文卓前些天也简单查过钟晚的背景, 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我妹妹的女儿?”
钟晚沉默两秒, 才点头。
她知道卢文卓需要确定过她的身份, 才可能告诉她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钟晚从手机里翻出她小时候和卢文茵的合影照片,还有她从小到大拍过的其他照片。
卢文卓本就知道情况,随意翻阅查看过来,也就确定了。
他看着钟晚,喝了两口茶,长叹了一声气。
“我妹妹,也就是你母亲,跟那个男人跑去内地之前,跟我感情一直很好。就算隔了这么多年,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她当年是昏了头。她如果一直在港岛,听家里的话,最后不会有那样的结果。当然,也不会有你了。”
钟晚苦笑:“倒不如没我。”
卢文卓:“你想见我,应该不是为了认亲吧。”
他推推眼镜,顿了下,“从血缘上来说,我是你舅父。不过你应该也知道,你母亲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跟卢家断绝了关系。”
钟晚摇头,“我是想跟您打听…当年我妈妈到底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卢文卓抬眸,缓慢问:“你既然这么问了,是有什么怀疑吗?媒体当年报道的情况很一致,都是抑郁症自杀。”
钟晚径直道:“她不会是自杀。”
她想了想,试探着继续道:“那几年她一直有跟我联系,至少我没看出她有自杀的倾向。我是去年来的港岛,这么长时间也了解到了她的一些情况。她应该是…得罪过什么人。”
话毕,钟晚替他添了杯茶。
卢文卓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这次见你之前,我了解过一些你的情况。你跟梁家那位,是什么关系?”
钟晚指尖僵了一瞬,面上若无其事地回答:“就是您听说的那种关系。”
卢文卓:“那你今天问我这些是想做什么?你跟在梁序之身边,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个狠角色。而且,据我了解,他这人其实挺护短。虽然他跟梁家其他人的关系也不简单,但至少你母亲可能得罪过的那位跟梁序之是没有过节的。”
他没言明,都是点到为止,继续道:“再怎么说,你对他而言算是外人,但那位是梁家的人。你有多少把握,梁序之会帮你对付跟他没有交恶的家里人?”
钟晚抿了抿唇,直言道:“我没把握,也没指望过…就目前而言,我只是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至少,应该能安心。”
卢文卓看着眼前女孩与他过世多年的亲妹妹相似的眼神,叹了声气。
他想起当年,卢文茵离开港岛前,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也是这样固执的眼神。
安静了好半晌后,卢文卓徐徐开口,跟她讲述了一段二十余年前的往事。
卢文茵原本跟纪家的长子纪为南有婚约,两人同岁,从小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算是青梅竹马,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算是很合衬的一桩联姻。
可大学毕业后,卢文茵遇到了往来深城和港岛之间做贸易的钟重临。钟重临年轻时相貌极英俊,还带着一些江湖洒脱气,这是她以往未曾见过的,相较而言,纪为南就过于普通,按部就班的人生、懦弱老实的性格。
两人看对眼之后,卢文茵也越陷越深,钟重临还反复跟她说过,他是喜欢她这个人,而不是她家里的钱,如果她想,可以带着她去内地生活。
那时卢家的长辈也都知道了两人谈恋爱的事,极力阻止反对。加之她和纪为南都已经大学毕业,按照早年两家的约定,也该把婚定了。
卢家长辈多次施压,钟重临也一直在跟卢文茵表示,他虽然不富裕,但在深城开了个小工厂,收入完全能负担他们的生活。
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卢文茵跟家里长辈谈不妥,每次沟通的结果也都是大闹一场,最后卢文茵心一横,跟卢家断绝关系跑去内地,与钟重临结婚。
再后来的事钟晚也知道,因为钟重临生意亏本缺资金,卢文茵回港岛想问以前认识的朋友替他筹些钱。
纪为南当时还没有结婚,知道卢文茵回来,还知道她需要钱,主动找上她表示可以提供这笔钱,也不用她的任何回报。
但他们的婚约作废后,梁虹姗看上了纪为南,想跟他结婚以巩固在她父亲在梁家的地位。
原本纪家和纪为南都差不多同意了,可卢文茵一回来,纪为南又开始动摇。
就在那个节骨眼,梁虹姗莫名其妙跟卢文茵认识了,而且关系还处得还好,好到主动用梁家的关系让她去拍电影。
听到这里,钟晚问:“她为什么对我妈妈那么好?”
卢文卓道:“当时很多人都觉得奇怪,甚至都有说梁虹姗是女同性恋者。”
钟晚愣了:“…啊?”
卢文卓:“但当然不是。总之你妈妈在拍《茶园》那部电影的时候,跟梁虹姗关系非常好,据我了解,她每天都会去探班。”
钟晚皱了皱眉。
卢文卓:“你妈妈是…开煤气自杀。但警方认定自杀,是因为发现了她手机里类似遗书内容的录音。”
“那段时间我私下也见过她,知道梁虹姗在替她搭另一部电影的线,会让她试几段台词,然后录音发过去。她提到,那部电影是主角是抑郁症患者,经历跟她很相似。”
钟晚这时听明白了,抬起头:“您是说…”
当时警察发现的她手机里的录音其实是梁虹姗让她录的剧本台词?
她想了想,“可警察不会去调查吗。”
卢文卓又喝了一口茶,“当然查过。但就查到的结果来看,那段音频不是任何剧本台词的录音,当时港岛也没有人在筹备抑郁症或自杀题材的电影。而且她当时住的公寓里没找到其他证据,燃气灶的开关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
“当时跟她一起拍戏的演员也佐证过,那段时间她经常提起在内地有个失去联系的女儿,每次提起的时候情绪都很低落。最后警方得到的结论只能是自杀。”
钟晚咬着唇,听完最后这些,低着头,双眼空洞地盯着桌上的茶杯。
卢文卓:“你妈妈去世后没多久,梁虹姗顺利跟纪为南结婚了。”
钟晚安静许久,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发出来的,听到自己问:“所以…其实没有任何证据。”
卢文卓看着她说:“只要是做过的事,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但涉及梁家,没人有能力去细查。纪为南跟梁虹姗生活这么多年,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但毕竟他们是夫妻,而且纪家也早就不如当年,现在基本是依靠梁家的。他就算知道,同样也不会说。”
钟晚拨了下头发,片刻后低声:“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卢文卓站起身:“你刚才说过,知道详细情况只是为了安心。如果还想进一步找证据让警方重新调查,我只能劝你放弃。”
他看了眼时间,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还是开口:“虽然我们只有血缘上有关系,但既然说到这份上,我还是想提醒你,梁序之是个狠角色,得罪他的后果你承受不起。我站在长辈的立场上说一句,如果你妈妈还在,不会希望你跟他这样的人有过多牵扯。”
“今天我会跟你说这些,也只是图安心罢了。”
钟晚垂下眼,看见茶杯上方袅袅的烟雾升起,在空气中散为乌有。
此刻,外面开始下雨。
梁序之正在梁家老宅,老爷子梁穆远的卧室。
他两个弟弟的事,最后还是梁穆远拍板将两人送去法国,还让他的继母黄静玲跟着一起去。
因为那两人在集团上上下下闹了个遍,梁序之又刻意放松了些防备,纸快要兜不住火时,他把消息告诉梁穆远。
老爷子当年打下的基业被梁序之的父亲梁承安败了不少,留下好大的烂摊子,好不容易现在让梁序之收拾得差不多,可不能再有差错。
梁昱丰和梁泽毅的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家事,说大了就是你死我活的梁家内斗,消息传出去,万泰的股价势必受影响。
但梁穆远前段时间也被折腾得够呛,心脏病又复发了,现在卧床不起,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
梁序之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神情淡漠。
梁穆远缓慢出声:“序之,你也快三十岁了,先前跟你提过的婚事,考虑的怎么样?现在港岛经济情势不如从前,内地永城集团的谢家跟万泰有合作,谢董的孙女跟你年纪也合适,如果你们能成,对往后万泰的发展大有益处。”
梁序之淡道:“我没考虑过结婚,商业联姻更不会考虑。”
梁穆远咳了几声,平复下情绪,语重心长道:“男人哪有不考虑婚姻大事的,更何况你是梁家的长子,身上有责任。我看谢董的孙女跟你挺般配的。”
梁序之漫不经心转着小指上的尾戒,嘲讽般地笑了,“面都没见过,哪里说得上般配。”
梁穆远说:“当年你父亲母亲也是面都没见过,不照样结婚,这一眨眼,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梁序之笑中带着凉意:“哪个母亲?”
这么多年过去,梁家的人奚落他的时候就会想起庄敏怡的存在,谈责任的时候,他就只有继母这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
梁穆远又开始咳嗽,转头看到监测仪上的心率没超出临界值,深呼吸,语重心长道:“序之,现在梁家和万泰都是你的了,你还揪着二十年前的事不放吗?我知道你母亲和两个弟弟一直没接受你,但在我这儿,你可一直是长孙,他们找你麻烦,我不是也答应把他们三个一起送去国外了吗。”
梁序之也不想再跟他谈那些陈年旧事。
他对两个弟弟也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他们不会有机会从东南亚回来。
梁序之平静地说:“我没提二十年前的事,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不会考虑结婚。”
梁穆远监测仪上的心率又飙上去了,过了会儿他才开口,语气中有隐忍的怒意,“这事由不得你决定。梁家的主心骨、万泰的董事长不可能连家都不成,你不想做这个位置,后面还有人等着。就算现在梁家的人都扶不起来,老周的孙子也是个可用之材!”
老周是梁穆远当年发家时就陪着他一起创办公司的元老级亲信,前些年退休了,孙子好像现在在美国一家公司任ceo。
梁序之笑了,站起身:“您如果舍得,尽管叫他回来,到时候我主动把位置让出来。”
梁穆远这辈子最看中两件事,一是他创办的万泰集团,二是血缘。他就算是老糊涂了,也不可能愿意把万泰交到外人手里。
这么多年过去,梁序之已经足够了解他。
“您累了,早点吃了药休息吧。”
梁序之说完便转身,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梁穆远:“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因为结婚这事非跟我过不去。难道真像你两个弟弟说的那样,你在外面养的那个小演员把你魂勾走了?你要是想娶他回来,我告诉你,我活着就不可能!当年你爸和那个女人是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
梁序之脚步顿了一瞬,未置一词,笑着带上房门出去。
梁家千余平的别墅只会让人窒息,梁序之出大门,门口候着的林叔替他撑伞,看到他的脸色,斟酌着温声说:“您别在意老爷子说什么,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梁序之揉揉眉心,无甚所谓的语气:“嗯,习惯了。”
偌大的前院空旷又寂静,等上了车,林叔在驾驶位问:“您现在去哪。”
梁序之食指在座椅上轻点,看着窗外飘摇的雨丝,“去疗养院。”
前段时间事情太多,已经有一阵没去过。
林叔迎了声“好”,发动车子。
路上,梁序之又收到梁承安的信息,问他能不能多给两个弟弟还有黄静玲打一笔钱,说了个八位的数额。
梁承安的钱足以让他们三人在法国生活的很好,又问他要这么多,怕是想给他们买栋城堡一样的豪宅。
也确实是这三人的行事作风。
梁序之冷笑一声,直接将手机摁灭,开了窗,点燃一支烟,任窗外渐大的雨水落进车内。
到疗养院时,迈进庄敏怡的房间,发现里面热闹的很。
不知庄敏怡的认知又飞到哪个时空,把她三十年前和梁承安的结婚照拿出来,摆到桌子中央,音响里在放一首浪漫的爵士乐,她正穿着裙子抱着空气跳交谊舞。
梁序之的容貌和年轻时的梁承安有三四分相似,庄敏怡转头看到他进来,居然将他认错,失神一霎,惊喜道:“承安,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练了好久的舞,这次肯定不会踩到你。”
说着,就要来拉他跳舞。
梁序之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关门出去。
梁承安刚才还在问他为另一个女人和他们的儿子要钱,庄敏怡却在这记着他们当年的结婚纪念日,等着梁承安回“家”。
梁序之只觉得一切都如此荒唐,可笑又可悲。
他回到车里,让林叔载他去乌继山的教堂。
教堂在钟晚误闯那次之后就上了锁,里面不通风,气味更加陈旧。
腐朽的木头、肆意生长的青苔、斑驳的椅子,仿佛时间在能在这里停止。
林叔把祷告台前的座椅清理过,点亮了一盏马灯,梁序之阖上眼,静静坐在那。
不知是否冥冥中真的有指引,他每次来到这里,心情就会很快平静,甚至放空。
大概,这里是梁承安和庄敏怡相遇的地方,一切错误的开始,却被所有人遗忘。
不多时,放在一边的手机响起。
梁序之以为是梁承安打来的电话,微蹙眉,看到来电显示上是钟晚的名字。
片刻,他接起来。
“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钟晚说:“倒没什么大事…你在忙吗?”
梁序之:“没有。”
“太好了。”钟晚顿了顿,试探着问:“你在哪啊,我去找你可以吗?”
教堂外雨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连气温都和去年的某天一样。
梁序之静默须臾,平声说:“可以。”
“乌继山的教堂。”
“欸,你怎么在那?”
钟晚没等他回答,“那我现在过去,下雨了,可能要一段时间。”
梁序之脑中无端浮现出她去年被淋得全身湿透的模样,淡声嘱咐:“找司机送你,别一个人跑过来。”
“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