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浮空镜中心处,有一座近乎没有城墙的城池,或者说原本圈定范围的城墙,已经被逐渐向着草原四周修建的民居遮挡,完全看不见,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走在笔直整洁的道路上,梦藏生左右张望,仿佛回到了过去,行走在乡间小道一般,颇为怀念。
行人不多,在本该是寒风凌冽的冬季,男女衣衫却都比较单薄,不少卷袖于臂,身上带着农耕工具。
与两人擦肩而过时,就客客气气打个招呼,也不耽误事。
越往前,屋舍越密集,梦藏生抬头,看向正好悬在头顶的大日,一圈虹晕在无云天际清晰可见。
“你以灵识查看一下,牧耕城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薪山地火大阵那样。”
一旁的金兰,已经脱下了淡蓝衣衫,换回自己的衣物,本想变作男儿身,又想到自己的身份早就被看穿,男子面貌还得戴面具,颇为不便,询问梦藏生的意思过后,就一直是女子相貌示人。
闭目之后又“睁眼”,便能将另一界看得更加仔细。
入眼行止灯火,与她过去看过的所有地方,并没有什么什么不同之处,只是数量完全不能同语,密密麻麻得灵识绘卷之内的景色,连贯成了一片光幕。
谨慎起见,金兰又尽力探查了牧耕城下,土石之内有没有埋藏什么古怪之物,连头顶半空都没有放过。
半晌之后,女子才睁眼,对着梦藏生摇头,“我都看过了,如果不是像薪山那样有琉璃瓦遮掩,那牧耕城天地六方都没有古怪之处。”
在梦藏生的螺丝壳内,有一块来自薪山地火入口小屋之上的琉璃瓦,色泽本是艳红如熳,可离开屋顶后,就逐渐化作了纯素质朴外貌,一片白玉之色,试着将其与旁物触碰,触金色泽澄黄,触银灿灿白光,很是玄妙。
梦藏生仔细看过小屋瓦檐,有熳花落瓣其上,周遭几片琉璃瓦就会像水洇色墨那般调出一团雾色,在倒映白云间化为一片片粉云,等到熳花花瓣被吹落在地,又会像是光阴倒转那般,将染进琉璃瓦的颜色又归拢回花叶中,抽离拱瓦。
遇花则花,遇木则木。这种古怪特性,正是琉璃瓦能够隔绝,或者说是混肴视听的关键。
“那这可难办了,如果要探究此地有没有什么秘境要地,恐怕得花费不少功夫。”
牧耕城是后来兴建的“新城”,这项浩大工程之中,中庭也没有发现浮空镜中还有什么古怪之处,梦藏生总觉得头顶日环不简单,在没有办法确认是否有“洞天福地”、以及古时“遗宝”前,就先假定为有。
金兰不是很明白,为何梦藏生就笃定牧耕城,或者说浮空镜上,除了薪山之外,还有其它类似于地火大阵的存在。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附近有还未现世的灵怪?”
忍不住问一句,梦藏生低下头看着她,反问道:“就凭这种天地异象,还不能说明?深海无人涉足,就算妖族不多,可天材地宝应该不少吧,你过去得到宝物,周围就不会有什么反常吗?”
这么一说,金兰倒是想起来,与水宫几乎是“邻居”的卸甲海岛,山势奇诡,是数座山峰的峰顶向中间聚拢,呈巨大弧璧好似要组成一副巨大壳甲,最中间是一根极高白石立柱,飞鸟亦难攀顶,可这对于她来说,就不算什么难事了,登顶之后,才发现了那一块巨大石碑,以海文描绘浪涛之姿的“卸甲”二字。
而整座岛屿,也就是这么一块石碑,可以称得上宝物。
每逢雷霆动天时节,只要落到岛屿上的电光,都只会去向一处,仿佛是被有意牵引一般。
那些雷电淬炼石碑过后,并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顺着白石游走而下,顺着大地去往四面八方,最终在倒垂的山壁上交织如同万年老树虬根细须,破石而出,下一场牛毛“细雨”,亿万光线在山间飘落,最后雨散澄空,翠色叱新。
金兰回忆之时,口中也不自觉念念有词。
“怪不得大哥二哥要我尽量留在卸甲,原来是因为那石碑是宝贝。”
醒来十多年,她有过的任性举动,其一就是非要周游列海,大抵就是她在前面游玩,两位兄长在后面循着她的踪迹狂追不止,却根本撵不上。
还有便是听从两位兄长的意思,留在卸甲海岛,却非要拦一拦漫天雷霆,不让它们落在石碑上。
一听有宝贝,梦藏生兴趣更浓。
“卸甲上有什么宝物,你有带在体内吗?给我看看?”
他就说那处洞窟之内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凡物,拳头这么大的明珠,一人大小的老蚌,这些要是放在繁华年代,多少富商王族会趋之若鹜。
甚至就连山上修炼者,只怕也会所求极多。
伸手讨要,金兰却不好意思说道:“那块石碑好像是与海岛地根相连,根本无法挪动,所以我没有能带在身边。”
梦藏生口中说了“看看”,她就信其真的只是想查看一番,毕竟对方身上可以称作至宝的东西,已经快比她这些年见过的所有加起来还多了,还不至于觊觎这么一件。
女子目光往下,落在身边人腰间,有一物不停与锤凿叮当碰响,看上去毫不起眼,她却知晓其真正面目。
湖边四人,李书亭与满湫依依不舍告别之后,梦藏生周身灵气涌动,几乎将小半湖面都圈禁其中,青灵如兵马驰骋,行军成迹,彼此好像在无声厮杀,溅碎成无数细小“尸体”消融在战场之外。
最后形状古怪的青灵罩,渐渐变得只有小臂长短,金兰才看出眼前其竟然是一柄镰刀。
第一次亲眼看见螺丝壳如何成型,心神震撼得根本说不出话。
再加之苏云川从雪山热泉底找到的那些彩石,除了梦藏生雕琢成型,打算送回横山城的几块,大部分都已经归还金兰手中,一连两件令人放松戒备的手段,女子心性单纯,终于是不再心防如铁壁。
梦藏生收回手,“是得走快些了,早日将小湫送往卸甲,顺便看看你说的那一块石碑。”
末了又补充一句,“放心好了,我这人就喜欢见识好东西,据为己有的事倒是不会做。”
金兰点头,有承诺总比没有承诺好。
“那我们还进牧耕城吗?”
两人步步往前,梦藏生说道:“当然,接下来你都将灵识放开,看看会不会有某些地方,突然就有事物行踪消失,如果实在没有异样,等我将这柄镰刀托人送回中庭,我们就继续往浮空镜边缘那边去。”
接下来一路,金兰始终在留心灵识绘卷中的一切,梦藏生也没有去打扰她。
穿城而过,金兰摇头,并没有像薪山,万卷书幻化而成的男子小院,以及地火入口那种地方。
不死心的梦藏生,又借口忘了给出镰刀往回走了一趟,依旧无果。
这一来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哪怕金兰修为不凡,精神不断损耗之下也有些气力不支。
看见金兰神色疲惫,梦藏生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不如在城内休息片刻再走好了。”
“我...我有些撑不住了。”
提了一嘴休息之事,却被金兰误解。
难不成还要留在城中,灵识察探个一天一夜才罢休?
毕竟日环只在白昼出现,入夜后说不定才能够看出什么端倪。
梦藏生尴尬一笑,“不是让你继续查探牧耕城,只是单纯歇一脚而已,况且这一路过来,食水备得不算多,我们两人是无所谓,可小湫暂时还不能摆脱这些事,也正好为她准备些吃的。”
金兰松了一口气,两人随便找了个路边小店坐下,又要了两碗面。
可实际上,梦藏生行事,向来是多多益善的性子,并没有食水不足的情形出现。
身边时不时传来低语交谈,梦藏生吃面的时候,也留心几分。
“前几日石寿湖那边是怎么了,那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样子,真是怪吓人的。”
“不知道啊,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景象,以前最多就是雨点大一些,哪有打雷的天气啊。”
“哎...我听说前几个月,山下面那边,出了好几档子怪事,光是长得跟山一样大的巨兽都不止一头!该不会要变天吧!”
“你说那些巨兽,长这么大得活了多少年啊,起码几百年吧...那得生了多少小兽,害了多少人,啧啧,真是想都不敢想。”
“嘿...反正已经被砍死了,别瞎操那心了,倒是这浮空镜的天象,我觉得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哪能...咱祖祖辈辈都在这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从来没出过大旱大涝,你可别瞎想。”
“也是,总不能就我们这几辈人倒霉,碰上怪事了......”
......
梦藏生能够听见的话,金兰自然也听见了,心里又忐忑起来,吃面的速度肉眼可见变慢。
万一桌对面的男子,迁怒整个虫兽一族,自己不是第一个倒霉?
梦藏生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古怪问题,就是对金兰问出来之后,会很失礼,甚至很冒犯,可心念一起,犹如心河决堤,根本止不住,所以眉头紧皱,满脸纠结。
他在纠结,女子自然跟着揪心。
“梦藏生...你想说什么?”
与其备受煎熬,还不如痛快一些。
梦藏生手中筷子,点在碗沿,愣了一下,赶忙绕开话题。
“我只是在想,你两位兄长,修为到底是什么境界才能幻化人形,如此我对融乌化形的时日心里也有个数。”
金兰目光狐疑,总觉得梦藏生起先不是想问这一件事。
梦藏生当然只是临时找话打乱思路,在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一个疑惑。
妖应该都是从普通兽类慢慢修炼而来,那在它们还未开窍之前,只能遵循本能繁衍吧。
若是雄性虫兽还好,顶多开启灵智后子孙后代多了些,可若是雌性的话......
梦藏生也不知道,书上写的那些与妖结合的男人,有没有想过他自己,其实是妻子不知道第几任的伴侣了,怎么下得去手的...都不是爱好妖妻了,而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直接当个便宜老祖宗了!那些写书的人,就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这件事情我说过了啊,大哥二哥都不知道境界如何划分。”
早在雪山热泉,金兰就已经这样讲过,但眼下还是不厌其烦,再说一遍。
“不过之后我要是能与融乌见上一面,应该可以确定我两位兄长的修为。”
说这话的时候,金兰眼神微微闪烁,借低头吃面来掩饰。
两人一直是传音交谈,梦藏生的手顿了一下,看来金兰还是有些怀疑没有杀融乌这事。
其实他对那两位还没见面的海妖,已经有了一件确定无疑的猜想,便是他们的修为一定都在第四灵境妙微之上,不然的话,化形过后不可能不来人族三原走一遭。那么金兰的修为,或许也是妙微境上,只是凭着古怪身躯才能一直胜过他们。
“嗯...过两个月,你与我一同返回落角平原。”
金兰微紧的心弦松弛下来,若是换做之前,自己这样试探,估计已经被杀意笼罩了,哪像现在这么随意。
在城中休息许久,梦藏生借着托人送螺丝壳去中庭的功夫,又逛了一圈大街小巷,任旧一无所获,最后只得放弃,继续赶路,进入浮空镜接海一侧,牧耕的“牧界”,放眼看去,不再是田垄纵横,皆是丰沃及股的长草,在微润风中一浪接着一浪起伏。
走到这里,金兰才恍然察觉,原来此行目的地,就是入海,心头疑惑油然而生。
“梦藏生,我们要入海的话,为何不折返回去,直接走岸上城?”
梦藏生视线远眺,天地双青。
“我想先去看看千丈绝壁是一幅什么样的光景。”
然后......试试看跳下去,会不会砸个大坑......
......
左右陆起接山跨天石拱,于城池之前开阔平野,延伸至林木葱郁的大山腰间,俯瞰而下,城池与拱石,犹如一头伏在地面的巨大蛮牛,怒冲山岳。
入冬之后的青拱城,面朝正南北的两座城门都已紧闭。
内城最高处,青拱城主接见来客,正是已至此地三季时日的费迅,其座椅之后,还有他族中堂弟以及一众拥趸。
“费领队这次前来,是为了冬日出城入山之事吧,那恕我无法答应你所求,此事并非是横山城主荐言,而是中庭谕令。”
说的是自从巨兽层出之后,长老们从犹豫是否要为取回塑晶矿,让远猎人冬日入山,变作了暂且禁止冬日离开人族地界。而且一同发出的禁令,还有一条是不得擅自越过山中那条无形界限。
说完此话之后,青拱城主两条浓眉,几不可察上抬。
排场这么大,下不来台的感觉如何?
他是故意等到费迅前来,才说出此事,为的就是气对方一次。
上次在医药阁,因为郝暮医师炼制月生丹数量变少,费迅带人前去逼问一事,青拱城主看他就有些不顺眼起来。
此刻见对方脸色难看,心里是真的有些暗爽,就是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眉眼细长的男子,握住座椅扶手的五指收拢,目光与楼外天色一般冷。
“城主所言当真?”
青拱城主满脸和和气气,“这种事岂能有假,费领队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中庭?”
可说出口的话语,却让费迅身后几人霎时间心境承受压力极大,直冒冷汗。
“若是费领队不信,大可书信求证于横山城主,或者趁眼下无需巡猎,亲自前往一趟横山城,就算远一点去囚珠城也是可以的嘛,据说眼下从平关城到囚珠城可以行船逆行无息河而上,耗费不了几日,这一来一去,想必也花费不了多少功夫。”
青拱城主神色泰然自若,巴不得费迅这些日子别在城内晃悠。
在提及平关城之时,费迅身后某人神色不自然了一瞬,并未被人察觉。
费迅看向青拱城主,青拱城主笑呵呵与之对视,数息过后,费迅起身告辞。
“城主说笑了,既然是长老们的意思,我自当遵从,不过若是之后我有要事出城,还请城主行个方便。”
青拱城主点头,“好说好说。”
等到费迅一行人离去,青拱城主面色突然愁了许多。
他虽有心让郝暮医师暂缓炼制月生丹,调养生息,可女子自从那次费迅找上门去之后,根本就没有休息多少功夫,一天十二时辰,只休息两三个时辰,现在消瘦得都快脱了相了。
青拱城主想了想,还是打算动身去一趟医药阁,就算把人打晕了,也不能看着郝暮这么不顾身子。
来治病救人活命的,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
此刻的青拱城远猎人还不知道,他们无意中避开了一次足以全军覆没的大劫。
落日森林深处,无数悉悉索索的动静,在山林中低沉压抑传开。
本该冬眠洞穴之内的飞虫走兽,泱泱成群攀附在老根巨石上,不多时便是一个数丈深的巨坑。
枯黄枝叶从天而降,遮蔽在坑洞顶部,转眼间又像是什么都没变化一般。
一道数丈高大的身形,四足落地走来,林叶震动,虫兽如潮分散,从阴影中只见一对赤红双目,带着恨意看向山外天际。
浮云千山相隔,正是人族边境城池...青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