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座城池便已经醒来大半,城墙之上守夜火盆,没有浇上燃火脂,也不再熊熊燃烧,只是煨在盆中,被风吹得一阵阵暗红。
略带疲惫的守城士兵,倚靠在冰冷城墙上,向着城门后,即将离开的远猎人队伍挥手。
这一次离别,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多少年后,又或者此地安稳,便再也不见。
几乎所有远猎人,都特意赶来送别,眼下正拍着高头大马的雄壮长颈,与即将离开的囚珠城众人笑谈。
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与另一道淡粉身影双骑并排,正不舍与人暂时告别。
“云川,你回到谈河城,与你父亲好好商量,莫要耍性子,若是他极力反对,前往中庭之事就作罢。”
实在是梦藏生,担心下次见面,会被谈河城主的唾沫淹死。
虽说提出让苏云川赶赴中庭,就已经预料到会被骂,不过若是此事不成,被骂得轻些也好。
从最初的忐忑,到如今的期待,苏云川振奋攥紧缰绳,“师父放心吧,我一定会和父亲好好商量的!”
梦藏生无奈,你这副模样,可不是要好好商量的样子。
又暗中传音给苏云涛,要他一定看好自己小妹,别搞出什么一哭二闹三撒娇的戏码。
等到梦藏生赶往谈河,会问清楚所有细节,再决定是否要带着苏云川一同翻越屏风山脉。
苏云涛咧嘴一笑:“前辈放心。”
梦藏生扶额,为什么传音,而不是直接开口,你真不懂吗?
苏云川面色古怪,在两人身上来回,却没有问些什么。
反正等到师傅不在,就不信大哥敢对自己藏掖,不急于一时。
此处是马队最前端,横山城主就在不远处,与白怀浪拱手道:“此次多谢各位远道而来,出手相助,若是......差点失言,应是愿囚珠城永无急信送抵横山。”
白怀浪抱拳笑道:“那就多谢城主吉言。”
鱼肚分天地,明光洒空原,厚重城门缓缓打开,一线微白阳光,如大布铺叠在众人面上。
白怀浪轻夹马腹,上百骑鱼贯而出,不再多流连。
除了囚珠城的远猎人,还有碧水城的远猎人也会离开,不过比起来时少了一些。
一直目送队伍消失在朦胧烟尘之中,聚在城下的远猎人和居民们,才逐渐散去。
在祁数英指出某个方向之后,梦藏生也不再拖延,向着严莫肃走了过去。
刘松烟凑在蒋泉身边,小声嘟囔道:“为什么梦师不趁着苏姑娘在的时候,好好教训那家伙一顿,这样不是更解气吗?”
蒋泉一巴掌扇在他后脑,恼火道:“你就这么想让苏姑娘知道,有一帮子人在骂她,还要拉着苏姑娘,听他们怎么骂的才开心是吧!我当时说让苏姑娘亲自出面解决,你就真的信了!?”
刘松烟愣神,一时没有想明白,看他那傻不愣登的模样,蒋泉更气,抬手又要打,刘松烟赶忙求饶,在周留帮着说情之后,才免了一顿揍。
好友祁数英,也是不住摇头,这么简单的道理,好兄弟怎么就看不透呢?
哪有人吵架的时候,先开口将对方辱骂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再来对骂的...这不是给自己添一分心伤是什么?
面色平淡的梦藏生,瞥向欲要上前的横山城主。
我徒弟被人骂,都是因为你,还有脸出面拦我?
冷笑传音一句,不会杀人,便已经行至严莫肃几人身前。
“你便是说出有心无力,有力无心的严莫肃?”
分明比对方还矮了一头,气势却要让人忍不住仰首自伏。
不仅身材健壮的汉子抱拳,他身边几人亦是抱拳,“见过斩蛇人前辈。”
梦藏生甩手侧立,“此次山潮,我不过出手一次,往日远猎,更是从未参与,当不起你们称一句前辈。”
抱拳低头的几人,面色一变,有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严莫肃拦下,主动上前一步,与其他人拉开距离。
从在营内操场上开口那一刻,他便猜到今日的现状。
“我知道前辈为何而来,可是今日哪怕冒犯前辈,我依旧不会改变心中所想,凭什么我和兄弟们在城下出生入死,前辈的弟子,就能在城墙上安然无恙,这未免太不公平!”
一语既出,先前此地其乐融融的气氛,一扫而空,很多人这才察觉到晨时凉意。
梦藏生呵呵一笑,“不仅对我弟子有不满,对城主亦有不满,不错,像你这般有血性,敢于直言不讳的远猎人,多多益善。”
周边之人,正疑惑着,为何突然夸赞上了。
就听梦藏生语气一变,“只不过有些话说出之前,得过过脑子,懂吗?”
严莫肃沉声道:“敢问前辈,我哪句话有不妥之处?”
梦藏生扫视周边众人,将目光看过那些并不熟悉的面孔,开口道:“先记好一件事,我今日不是来和你们讲道理的,因为和那些没有脑子的人,并无道理可讲。”
视线落回身侧之人的眼中,很明显能看见对方正压抑怒气。
“有力无心?你是我徒弟什么人,就敢妄下定论说她有力无心?”
严莫肃只觉得眼前一花,眼中场景,便化作了在晨辉中被照亮的连绵屋脊,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到了城墙之上。
他惊骇看向一旁,想要质问梦藏生此举何意,却发现身边之人,是横山城主。
城中有话语响起。
“现在开始,我便是山潮,若是你不想兄弟好友受太多磨难,最好赶快从城墙上下来。”
严莫肃闻言,瞪大双眼,欲要将身子探出墙外查看,却被人按住肩膀,无法动弹。
下一刻,痛苦惨叫,便已经在下方传来。
说下手狠辣,梦藏生也算不上,先前查看的一眼,就是为了分辨哪些是不久前从中庭赶来的远猎人,只是将他们当成过去的横山城远猎人,一一打趴下。
严莫肃双目充血,青筋暴起,厉声质问,“城主!你为何要拦我!你就这么看着他胡来吗!?”
横山城主却是一言不发,五指如金铁,在汉子的全力挣扎下,一丝颤动都没有。
也不是所有人,面对梦藏生突然出手,都毫无反抗,可惜注定徒劳无功。
与严莫肃关系最好的几人,眼下只有一人,还能勉强站着,却连刀都握不住。
梦藏生收回点在男子右肩的双指,抬头看向城上,好奇问道:“真是怪了,为什么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好兄弟受苦,都不下来帮一把?”
严莫肃一只手掌,死死抓在墙外,黑石已经遍布细密裂纹,声嘶力竭。
“混蛋!有什么冲着我来,你这样算什么强者!”
他疯狂扭动肩膀,在横山城主手下,几乎就要脱臼,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梦藏生一脚横扫出去,将一个女子远猎人,踹飞至倒地的人堆中。
打人不打脸,已经是他“温柔”之处。
不再抬头看城上,却依旧不忘言语刺激严莫肃。
“我已经说过,此刻我便是山潮,既然如此,当然是挑选嘴边的肉吃,倒是你,别光是说话,赶紧下来不就行了,只要你跳入城中,我就会停手。”
随手一绕,夺下袭向自己的兵器,横拍在来人后背,打得那人闷哼一声,向前扑倒。
眼看着那些自己熟悉交好之人,一一受伤倒地,严莫肃嘶吼大叫,愤怒到了极点,却除了右手之外,再没有一寸身躯能探出墙外。
突然有一道炽烈刃光,瞬息跨越数丈,从那一袭悠然游走在远猎人之间的淡蓝身影头顶劈落。
严莫肃死死看着那一袭紫色身影,将所有希望都寄于对方身上。
有所察觉的梦藏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许晴源居然会跳出来捣乱,微微抬头,看着那张绝美面容。
不知道手砍后颈,能不能将人打晕,不过击打下巴,却是一定可以,手熟耳。
侧身躲开火刃,暗道一声抱歉。
来势凌厉的许晴源,本想乘此机会,全力与梦藏生讨教一番,却只觉眼前一暗,便已经失去意识。
手中兵刃脱手坠地,叮当作响,整个人也随之无力落下。
梦藏生勾脚,以脚背托住女子腰间,单足旋转,将许晴源朝着某个方向“送走”,正好落入袁又可怀中,被她扶住瘫软靠在身上,歪头靠住肩膀。
满场无声,甚至那些受伤之人,也忘了身上痛楚,浑身发冷。
今岁中庭人族第一修炼者,连对方是怎么出手都察觉不到,便已经败了?
若出手之人,真是山潮虫兽,岂不是说,眼下已经尸横遍野!
直到听见耳旁好友的呼吸声,袁又可才悚然回神,这便是当时师以风,让陆晚带着队伍离开的原因?
在场只有横山城主,凭借灵识堪堪察觉到梦藏生的出手,手上挣扎之力,也消失不见,只能叹气一声。
别样的“杀戮”仍旧在继续,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梦藏生手里倒下的,都是今年才来的远猎人。
城头上的严莫肃,双眼有些失神,如果眼下一切,都是发生在山潮中,那他的兄弟好友们,便已经死伤殆尽。
梦藏生将最后一个没见过的远猎人放倒之后,突然将视线看向蒋泉等人的方向。
平关城远猎人们,顿时心里发毛,该不会自己等人,也要一起遭殃?
不过梦藏生并未动手,只是抬脚,跨过横七竖八倒地的“尸首”,向着城墙方向走去。
“你的兄弟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不下来?不就一步之遥,真有心下城头,会连纵身一跃都做不到?”
这一番话,让许多人听着耳熟,细细回想过后,才记起来,昨日在远猎营操场上,便是严莫肃亲口说出。
等到汉子亲身经历过之后,才发现,真的做不到。
真是莫大的讽刺。
梦藏生负手仰头,冷冷道:“好一个有心无力,有力无心,我现在倒想问问,你是前者还是后者。你再告诉我,我弟子苏云川,是前者还是后者?”
严莫肃的身子靠在冰冷石墙上,重重喘气,久久之后,嘶哑开口,“可就算是因为城主,她才无法出城厮杀,我还是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苏云川可以被数百人护在身后!
梦藏生低头,看向倒地不起的众多远猎人,远处已经有居民,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是尽快解决为好。
“祁数英,若是在虫海兽群之内厮杀,一直不受伤,你能坚持多久?”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祁数英一时间有些迷蒙,不过还是很快作出回答。
“若是有同伴在身旁帮衬,至多能有一个时辰,若是孤身一人,或许不到一刻就会身死。”
普通士兵,面对山潮,结群厮杀,也不过能撑一刻,若是独自面对,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眨眼间化作肉泥。
由此看来,修炼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确是天差地别。
梦藏生又问道:“若是苏云川未曾出箭策应,你觉得自己会受多重的伤,是提早撤回城中,还是直接死在城外?”
祁数英的视线,看向身边之人,此次前来横山城,连实力比他强的蒋泉,受伤过重,都险些命丧城外,若是没有苏云川,他自己虽然不至于成为粪土,但也绝对是碎烂得七七八八。
“苏姑娘出箭,一次救了我的命,一次令我不曾受伤,不然的话,接下来几日,绝无可能出城继续斩杀虫兽。”
刘松烟也是满怀感激开口:“要不是苏姑娘,我现在头都没了。”
梦藏生抬手,示意他们不用再往下说。
“若是不讲任何人情道义,你严莫肃,无非就是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觉得兄弟好友的死伤,与我弟子平安无事,成了一笔不值当的赤字,才会心生不公之感,你们这些地上躺着的,曾经在我弟子背后说三道四的人,也是差不多个念头,那我今日就好好和你们算一笔账。
苏云川出箭,不是救伤,便是救命,救伤之时,助人厮杀更长久,凡是受助之人,之后战功,其实有一部分,理当偿还恩情,更别提那些被救命之人,更该将斩获归在苏云川头上。
被她搭箭救下的人有多少?十几个,还是二十几个?我看不止吧,你们自问一句,这样算下来,她岂不是早已经在城外没日没夜厮杀数日,不只是她,连同那些城头上张弓搭箭的士兵,其实也在城外厮杀不知多久!结果到头来,你自以为是的一句有力无心,就将她所做的一切,贬得一文不值!
救了你们的命,还得反过来被责骂,当时怎么不干脆,让你们这些脑子不好的混蛋直接喂了虫兽得了?”
一袭淡蓝身影,就站在长街中央,城墙之下滔滔不绝。
围观人海,从未见过此番景象,总觉得今日的梦藏生,太不一样。
梦藏生身上,突然有一股逼人气势,席卷人心。
“我看你不是想问凭什么苏云川能够安然旁观,而是想问横山城主,为何不出手,斩杀山潮虫兽,想问我为何要私自前往落日森林,追杀巨兽,弃横山城于不顾吧!”
历喝声中,严莫肃面色苍白,迷茫眼神,不敢相信自己有此等荒唐念头。
人之心念,有轻有重,层层叠叠如湖水笼罩纱烟,最轻微的最容易浮于表面,风吹即散不留痕迹,最磐重的,往往就是湖底沙石,不易察觉,且一旦生出,难以消磨。
或许在汉子,以及大多指责苏云川不是之人的心底,悄然生出此念而不自知。
严莫肃突然神情激动,血脉贲张怒吼。
“你胡说!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这么想过!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她苏云川完好无暇,我的兄弟就要化为尘土!”
山潮之中,怎么可能不死人,怎么可能只死一两人。
为亲者悲鸣,人之常情。
梦藏生突然没来由问了一句,“昨夜的雷声,听见了吗?”
墨夜一线雷光起,诞生之地,都没能等到第二日,便被人四处打探之下,知晓是来自炼师营,没有人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屏息等待下文。
梦藏生的视线,从某个怒目瞪着严莫肃的精壮汉子身上一扫而过,缓缓说道:“那一声惊雷,便是出自两个从未出城厮杀的炼师之手,一旦传开至整个人族,又是活人无数的不世之功!严莫肃,你以为眼中所见,便是所有真相?你们可曾细想过,为何城主不让苏云川出城,就因为她是我的弟子?若是我的名号这么管用,陆晚便根本不用出城远猎一次。”
言下之意,是说苏云川身上,亦有对人族大计极其重要的事物。
淡蓝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之时,已经站在城墙之上,面朝城郭,背映天光,难辨神色,独见轮廓。
下方众人眼中,此刻的梦藏生,似有一种远世而来,初入凡尘之感。
只是下一刻,男子开口,便打破了这份幻觉。
“所以朱石二说得对,你们这些人,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这边放屁!”
言语粗俗,动作粗鄙,直接提住了严莫肃的腰带,丢下城头。
对这种胆敢公然诋毁自己徒弟的人,梦藏生自然不可能只施以言语惩戒。
横山城主灵识之内,看见严莫肃周身,有淡淡灵气流转,便没有出手阻拦。
等到汉子离地两丈,梦藏生才撤去御物手段,任由对方摔落在冷硬地面,痛苦不堪。
梦藏生又一脚踢在严莫肃身后,令其横飞出去数丈,今日在场受伤最重之人,便是最后受伤之人。
离开之前,梦藏生依旧不忘了再骂一句。
“我劝某些人,还是早些学会用脑子,而不是屁股想事情。祸从口出就算了,也别什么都从口出,怪恶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