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伯,对于乐阁主临终前所说的那个山上叛徒,尤其又是离开五十年以上的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乌赤金突然问道。
虽说乐清秋年长乌赤金几岁,自然对东牙山的见闻或有不同,但东牙山长年与世隔绝,加上山上环境简单,仅仅数年间的差异其实小之又小,甚至可基本忽略不计,因此乐清秋在山上的所见所闻,其实与乌赤金并无二致,如果乐清秋找不出头绪,乌赤金多半也是如此。
唯一的差别可能只有个别山门存在的些许不同,乌赤金出身自灵蛇山主的向天峰,而乐清秋出身自烈火山主的九曲峰,如此而已。但那顶多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不至于扯上颠覆东牙山这样的大事。
若真要能看出什么端倪,还非得开容或灵蛇山主这样的人物,他们贯穿东牙山数十年,而且身居高位,对四大山门多有涉略,或许能对乐清秋所提之事稍有看法。
开容闭上眼睛,仔细的回想起五十年前东牙山上的人与事。此时他的双手双脚突然飞快的各自运作起来,就像洛小园当时在清风书斋背书一样,左手的拇指在各指节间来回点击穿梭,右手则反反复复的计着数,两脚分别一快一慢的打着节拍。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开容缓缓张开双眼,说道:“我听到乐清秋说出这几句话时,我就已经多次回想五十年前的东牙山到底发生过什么?刚刚经你这么一问,我更是慎重其事的发功助想,还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开容接着站起身来,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让他的发髻几乎要顶到牢房的天花板,但开容在全神思考时,一点都不觉得这窄小的牢房有任何压迫。
开容接着说道:“那个时期,是四大山主刚接位不久的时候,各大山门都是生机蓬勃,一切安详和乐,彼此间也没听说过任何嫌隙。
年轻的山主与各自门人更是相处融洽,反而没什么老态龙钟的陈腐感,我这么一回想,发现那真是过去这些年,东牙山最好的一段时光。这一晃也五十年了,突然发现是不是也该让位给下一代来接班,毕竟眼下的四大山主都老了,那股陈腐感又油然而生了。”
乌赤金笑着说道:“让不让位,您这四位山主都是我们最尊敬的长者,是您让我们这些小辈度过最愉快的时光。”
开容此刻又坐了下来,说道:“这么些年,我不是没想过让位,毕竟这山上也没什么大事,天天都是柴米油盐,顶多就是读书练功,谁来当山主又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我们这四个老家伙,当初都是差不多年纪与时间接的山主之位,任何一个人退位,只怕都会影响其他人的看法,这也是大家都没敢自作主张的原因。”
乌赤金怕开容山主越说越远,试着把他的记忆拉回到五十年前的叛徒上,继续问道:“在四大山主接位前,有没有听说过哪个山门有争夺大位的纠纷?或是不愉快的事呢?”
开容丝毫无需回想的说道:“完全没有。我们这四个山主,都是之前几个老山主早就定下的人选,在老山主有意培养下多方历练,又在各自山门代替山主管了多年的事,完全没有接班的问题。
也正因如此,我们一致觉得这是个好方法,你看现在的四大山门不也是早早就选定了未来山主,然后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去为山门奉献,好获得大家的认同。
就像你们家的金灵子,据我所知,他代替灵蛇管事已有十几、二十年了,向天峰上下对他都是赞誉有加,这就是我们当年接位前的景象。”
乌赤金点了点头,看来五十年前多半没发生过什么台面上的大事,否则以开容山主这般强大的记性,断无可能想不起任何蛛丝马迹,要想在这件事上抽丝剥茧,只能是透过各个山主去个别了解,尤其是乐清秋出身的九曲峰。
乌赤金想起刚刚开容山主手舞足蹈的模样,好奇地问道:“师伯,您刚刚在回想前尘往事时,用的那是什么手法?”
“你说的是这吗?”开容像个孩子一样的双手双脚各自舞动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叫盘珠法,是一种记忆功法,透过双手双脚各自的算珠拨动技法,将所见所闻牢牢记在心里,反过来说,也可以透过此法,将你过去的所见所闻,巨细靡遗的重新回忆起来。”
“这门功夫是咱们东牙山的绝学,还是师伯在外头学到的功夫呢?”乌赤金继续问着。
之前洛小园露了一手与开容相同的记忆大法,当场就让乌赤金和灵蛇大感诧异,毕竟洛小园打小就住在山高水远的五兽国,向来跟东牙山没有任何瓜葛,但是却能操作着跟开容山主一样的盘珠法,此刻刚好跟开容求证一下。
“盘珠法是不是东牙山绝学这我可不知道,当初我是向烈火山主请教的这个法门,因为小时候贪玩,每次背书都背不好,我瞧烈火这家伙平常总是跟我一起玩的,怎么他就能嬉戏读书兼顾?后来才知道他懂得这门盘珠法,这才向他学得了这个独门绝活。”开容腼腆的说着小时候的糗事。
“这个法门听起来效用不错,怎么没见山上的师兄弟学习此法?就连九曲山的师兄弟我也没见过有人识得,整个东牙山我只见过师伯您一人演示过。”乌赤金不解的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烈火要怎么教导他的弟子,自有他的打算,我们向来不会去多问其他山门自家的事。至于相见峰,因为这盘珠法是我向烈火私下请教的,这是九曲峰的功夫,我不能不经烈火的同意,私下将他的功夫传给我的门下。”
乌赤金继续说道:“这么好用的功夫,不传给大家学习,太可惜了。”
开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的说道:“烈火应该有他的考虑。我想,多半这门功夫有点投机取巧的味道,要是大家平常都不专心学习,就靠这招临时抱佛脚,东西是记住了,但缺少长期浸淫的基本功,这不是修行练功的正宗法门。”
听开容这么说,想是洛小园的这套盘珠法另有奇遇,下次再找机会问问他本人吧。他继续对开容问道:“师伯,您对赤烟国又有什么印象呢?”
自从听到赤烟国这三个字从乐清秋嘴里说出,这段时间开容也着实想了几回,同样是年代久远,而且距离自己又更为模糊,能清楚说出来的东西实在有限。
“赤烟国对我来说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早就灭亡的偏远小国,时间大概是在山水大战初期。
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我记得还不到十岁吧。当时我与几个师兄弟随师父下山行医,因为万山诸国遍地战乱延绵,师父一来希望能济助众生,二来也带我们去游历见识,当年你的师父灵蛇山主也曾随他的师父下山去悬壶济世。”
乌赤金点了点头,回应道:“师父曾经对我们说过那段经历,他说当时连年战事不断,别说服汤吃药,就连果腹度日都勉强得很,生了病受了伤,就只能任其恶化、等死,所以太师父就带着门人出去救助众生。”
“是的,当时师父对我们说,哪里最艰难就往那里去,这是我们修行人的天职。我记得当时我才七、八岁,什么都不懂,只听得师父要带大家出远门,师兄弟们都很是兴奋。
至于那几年到底去了哪些地方,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只记得一下山便不断赶路,走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一天,年长的师兄来提醒我们战区到了,让大家别到处乱跑,随时跟着师父与师兄们。”开容的记忆回到了八、九十年前,他仔细的回想那时所经历过的事。
“一到战区,师兄们便马不停蹄的帮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伤兵、百姓治病疗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弟子就帮忙打水、烧水、拾薪、洗衣。记得没过多久,就听说从山上带出来的药材差不多用完了,那可是满满十大车呢。
接下来,师兄就带我们出去采药,每天都是天还没亮就出门,一定要到天黑才回得去,这样大概持续了有三、四年吧,印象中都是日以继夜的满山遍野去采药,然后再赶回来交给其他师兄弟制药煎药。
因为伤者实在太多,几乎是每天一早醒来便开始施药,不到中午药柜便又是空空如也,接下来就只能坐在那儿干等,等着其他师兄弟把药采回来,等着师兄们把药制好,这才有新药可用。
应该就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到了一点关于赤烟国的消息。”
“开容师伯那时候约莫是十岁左右吧。”乌赤金估算着。
“十一岁,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过十一岁生日。几个伤兵跟我们讲着战场上的故事,赤烟国也是那个时候第一次听到的。
大概的意思是说,那场战争祸及许多无辜的人,就像他们,多半都是一辈子种地的庄稼人,无缘无故就给拉上战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拿起武器来打仗,到死也不知自己是为谁而死。
这就算了,毕竟都是万山诸国的人。更滑稽的是有个既不属于万山诸国,也不属于万水诸国的国家,居然还是第一个因为那场战争而灭亡的国家,那就是赤烟国。
至于赤烟国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又是怎么亡的,他们倒是没有多讲。接下来战事不断扩大,愈来愈多的国家被牵扯波及,此后就再也没听说过关于赤烟国的只字片语了。”
“既不属于万山诸国,也不属于万水诸国,却因为山水大战而亡国?”这件事或许有些值得深究的地方,乌赤金默默记下这些片爪鸿泥,这都是接下来他要做的功课。
“师伯又是什么时候回到东牙山呢?”乌赤金问着。
“十五岁。那年遇上了一件事,所以印象深刻。
当时有个身受重伤的孩子,那时他是十二岁。那孩子被送过来时,一只手已经发黑坏死,一只脚正生疮流脓,看来都是因为没有药物及时施救,不知拖了多长的时间,伤势才恶化至此。
当时师父对送他来的人说道,发黑的手肯定救不回来了,至于生疮流脓的脚,眼下没有适当的药材,若要保住它,只能把腐肉刮下来,然后等新肉长出来。
不过,这也不代表就一定有效。一来是腐烂的范围过大,光是刮肉剃骨的痛苦,估计这孩子就撑不下去,二来是失血太多,这孩子已经如此虚弱,身子能撑得过去吗?更重要的是新肉能否如期长出来?期间会不会另有并症?新肉长出来能恢复几成?
换句话说,就算这孩子能吃得下刮肉剃骨的苦,也不见得能保得住这条腿。其实师父这番说法的另一层含义,是劝他们放弃这条腿,只是师父不愿当着孩子的面这么说。”
乌赤金点头表示理解,就算在药物充足的时候,要把半条腿的肉刮掉,再等它重新长出新肉后还能恢复如初,那也是缘木求鱼的事。
开容接着说:“就在那个时候,躺在床上的孩子说话了。他说刮肉剃骨就刮肉剃骨,没了手跟脚,将来怎么带兵打仗?”
原来,当年那个被开容的师父所救治的孩子,就是少年荒野重。荒野重八岁就遭逢亡国的祸事,家臣拼了命将年幼的少主救出,希望待少主成年后,能带领大家重振雄风,光复赤烟国。
岂知少年荒野重急于求成,不过三、四年好不容易号召了两、三千个赤烟国故人愿意追随,便立刻对万水诸国发动反击,结果当然就是波澜不兴的全军覆没,此刻的荒野重便是兵败伤重后,被家臣一路辗转护送,好不容易打听到有人在免费治伤施药,才将他送来这里死马当活马医。
“十二岁的孩子,不容易,这孩子长大必成人杰。”乌赤金默默的说道。
“不止如此。当时他还说,手,也要救。手与脚受的都是同样的伤,如果刮肉剃骨能救得了腿,应该也救得了手,失去这手,不如就让我死吧。
当时师父婉言跟他说道,这手臂的肌肉已然坏死,就算刮了,也长不出新肉,不必要多受这个苦。更何况带兵打仗,一只手足矣,不需要非得坚持留下这只手。”
开容说起这段近百年前的往事,就像昨天才经历过的一样清晰,毕竟那段往事太过深刻。
“那孩子见师父不愿意帮他治疗手伤,气的爬下床板,转身吆喝着众人立刻就走。师父知道他这一走必死无疑,却又拗不过他的坚持,只好勉为其难为他的手、脚治伤。
师父怕那孩子支持不住,本想先治完脚上的伤,或许那孩子经历过一次刮骨疗伤之苦,就会放弃手臂的治疗。哪知那孩子却固执的说,我手上的伤是否比脚上的伤来得严重,如果是,那它更耽误不得,就请大夫一次治疗吧。”
乌赤金摇摇头笑着说道:“这孩子太过倔强,一口气经历两段刮骨疗伤,只怕痛也把他痛死。”
“当时师父也是这么想。后来师父给了我一个任务,他让我待在一旁,随时注意那孩子的反应,如果看他撑不下去了,要立刻提醒师父。
因此,我是从头到尾都盯着那孩子的神情,真的是从头到尾,那一幕幕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开容心有余悸的说着。
“师父让师兄将仅剩的麻沸散都取了出来,并封住那孩子身上几十处穴道,虽然这些减少不了多少痛苦,至少能抑制他因剧痛而挣扎,反而影响师父的救治。
而我则取来几块布条扭成布棍,要让那孩子咬着,以免伤了他的牙齿或舌头。起初他不知咬这布棍的用意,等他弄清楚了,便断然将布棍吐掉,请师父开始治伤。
从师父的第一刀下去,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他痛苦扭曲的表情,哪知那种表情转瞬即逝,不知从何开始,他的眼神就从极度痛苦变成极度坚毅,再从极度坚毅变成极度冷漠。
我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会有此转变,从他身上不断流出的汗和颤抖的身体,我知道他正在经历巨大的疼痛,但是为什么眼神却是那么冷漠呢?那不该是一个十来岁孩子处于巨大疼痛时的表情,直到现在,那个冷漠眼神还是历历在目。”
如果开容当天在黑山封印里能看到荒野重,他一定能认出荒野重就是当年他们救的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冷漠眼神,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再也没离开过荒野重的双眼。
如果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够挺过那样的疼痛,那么他这辈子将再也不会有喜怒哀乐。因为再怎么强烈的喜怒哀乐,都比不上当时经历的疼痛,那个疼痛不止是伤口上的痛,还有两、三千个兄弟因自己而丧命的疼痛,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急躁与倔强所造成,所以他没有资格觉得疼痛,他只能对一切疼痛冷漠以对,这是他对那两、三千个弟兄的赎罪。
从小生长在东牙山的开容自然不懂那种心情,尤其当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看着另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怎能想象那眼神的背后会有如此深刻沉重的伤痕呢。
“经过了三、四个时辰的治疗,整整三、四个时辰的刮肉剃骨,那孩子挺过来了,当时除了眼珠是黑的,他整张脸,包括嘴唇都是惨白的。
负责操刀的人从一开始的师父,然后另外经历了两、三个师兄,直到最后包扎完毕,那孩子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哼过。
整个过程完成后,师父起身对他行了一个礼。师父说,那孩子让自己重新认识一个人对疼痛的承受能力,不管那孩子内心到底经历过什么,但事实是那些经历能壮大一个人对疼痛的承受能力,几个师兄也同声说自己受益良多。
我想,他们应该都没有我感受的深刻,因为我从头到尾都在观察他的反应,大家都说眼神骗不了人,但是我在他身上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眼神也可以与身体的感受完全切割。
从那次之后,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同样的眼神。事后,师父对我们说,虽然那孩子非常勇敢,但是他的伤势太过严重,别说能不能康复,只怕能否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这件事情后,我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去回想,几个师兄弟也是。如果一个对生命那么坚持的孩子,愿意为活下去承受那么巨大痛苦,最后却仍然挽留不住生命,那么我们悬壶济世为的又是什么?”
开容一口气将那段经历说出,他不知道这些对乌赤金有没有帮助,但此时此刻,往事情景不断涌上脑海,他只是顺其自然的将那段经历重现。
“您们救的那个孩子,该不会就是乐清秋说的那个濒死老人吧,他不也是缺手断腿吗?”乌赤金突然将他们连想在一起。
“绝对不可能。你不知道那孩子伤的到底多重,当时师父说了,这孩子或者拖不过几天,别说手上与脚上的伤,光是失血过多这一项,当下他能活着就已经是个奇迹。
再加上那孩子的极端个性,以及他身上那股无从得知的压力,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长寿的。”开容摇头苦笑着。
“开容师伯,山水大战的惨烈我们听过很多,但是不容易想象,你能说说到底有多惨烈吗?”乌赤金问着。
他渐渐认为,如果确如乐清秋所言,赤烟国是背后的敌人,那么他就必须彻底搞清楚当时到底经历、发生过什么。
只有重新回到那个战场,重新去体验当初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才能知道这个陌生的敌人在想些什么,是怎样的仇恨让他们对东牙山如此咬牙切齿,愿意耗费这般心力来对付东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