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坊静安寺。
大年初,寺中香火鼎盛。
来往不绝的香客多为名门贵妇或小姐,自备供物携带家眷,自大门步入迎佛音入堂,前拜释迦牟尼佛求平安,后拜观音暗求子,如家中有文生或劫难,还会再拜一拜文殊菩萨和地藏佛。
除此外金光堂外还有小和尚度签。
香客们求签不花钱,有缘结缘有灾消灾。
但要真抽到凶签,大体还是会惶惶不安求解,于是便交了香火钱跟随小和尚往中堂云光堂,找到正在带领弟子诵经的大师,到院中解签排忧。
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就跟做生意似的。
当然这门生意也不是在哪都好做。
长安闲人多才有心思拜佛,放在偏远地方便是破寺庙都不会教乞丐流氓遮风挡雨,嫌晦气。
西安陀寺便没有静安寺这般热闹光景。
但显然陀寺的江湖名望更高。
打上官府撤离后陀僧三根便来到寺中,一边养伤,一边与静安方丈相互阿弥陀佛,大谈我佛慈悲。
后也说到了韩昭。
静安方丈起初不愿多谈,亦不大愿意收留陀僧。
奈何三根资历深实力强而且态度坚决,只好共设下‘弥罗大衍金门阵’术算推演,倒也真测出一个金门洞裂。
是世穷生灾,大凶之兆。
然而此凶为世凶。
所谓世凶则为天下凶,非一人一事所致。三根却坚持韩昭为孽障根本,除之可救世。
静安方丈为难,便自称灵根不灵,慧根不济,当晚就卧床称病不再多论。
陀僧三根无奈作罢,转向京中故友投信相约,来的却也只是少数。
而且来的这些人大多不敢表态,数日下来敢听信他陀僧的,竟只有早晨一位闲来拜佛偶然相遇的江湖名士。
南屏烟雨之主,梅洁。
人称烟雨梅仙子。
既为仙子,自有花容月貌,神仙气质。
自打入寺以来,过往香客无不被她的美艳外表所吸引。
她穿着一席白花雪纱裙,与白皙的肌肤相合相称,将纤细而高挑的身材修饰出完美的曲线,又有飘纱带缕随风而动,只是静静的站在池畔看流水便散发着不凡的雍容气质。
柳眉星眸,玉面朱唇。
白皙圣雪,优雅圣洁。
殊不知她早已年过花甲,六十七高龄却保有二十芳华的青春,这才是她被称之为仙子的根本原因。
当然也是韩昭老老实实喊她为前辈的原因。
但不重要。
寻常人自是无法青春永驻。
但梅洁是曾经名震江湖的丹师。
且不说她多年前为何失踪今日又为何现身,光是她赠出的一枚保灵丹便令三根的伤势大为好转,难再生疑。
“阿弥陀佛。多谢梅施主宝丹相赠,不知老衲该如何感谢才好?”
“大师,客气了~”
梅洁的声音天生较柔,加上年纪大了有点懒,听上去也软。
饶是三根这般六根清净不近女色的老僧,听了也不禁苦笑摇头。
梅洁轻飘飘的回眸瞟了眼他的光头和白眉,一瞬便挪开目光,提不起兴致。
但还是想着某位公子,耐着性子说道:“那~大师可知烟雨之事?”
陀僧三根闻言会心而笑,紧接着点头回答:“略知一二。自十五年前施主退隐后,南屏烟雨起起落,终是安好。施主三徒有二人入世游历,独留幼徒携烟雨堂入盟浩气,如今的南屏山上烟雨绵绵,蓝锻飘扬,浩然正气旗近天亲民,别是一番壮丽景。”
“梅施主此次重出江湖,不妨回家看看。”
“痕~入浩气盟啦?”梅洁略有意外的挑眉,却是会心呢喃:“浩气侠士呀~鸠儿自小便梦着做大侠,倒是不奇怪。”
说着她便再次回眸看向老陀僧:“陀寺与浩气不合,老身这般夸浩气盟,大师可介意?”
三根神色古怪,心道老衲介意的是你这老身的自称。
“姑娘言重了。陀寺曾与浩气盟割袍断义不错,然此举并非针对浩气侠士,多年来亦再无恩怨。”
然后静了片刻。
过往香客多来拜会求佛。
三根一一回应,和善慈祥且耐心。
只不过前阵子串珠碎在了上官,叫他手中空空极是难受。待送走了香客后,他便回望仍在静静观池的梅洁。
也随着观池静心。
半晌后方才缓缓说道:“梅姑娘可知,我寺奉有一珠术。”
梅洁‘嗯哼’回应:“绝命珠么~”
三根凝重着点了点头:“此珠术为古佛枯禾师祖所创,传承至今上千年。千年来,我寺行珠有十数,却无一过错。”
“日前,老衲行珠予韩家公子,欲引其回归正道。”
“然,事与愿违。老衲愚昧,误念慈悲,却忘了此子罪孽已教佛祖不度。数日静思反省,老衲心中仅存一问,可否请梅姑娘于局外为老衲解惑。”
“大师请讲~”梅洁抬手拿住胸前发丝,轻轻缠绕,目光微闪。
按辈分,陀僧只比她高一辈。
如今大家都是老头老妇成老怪,回过头来请教她也不怪。
但按门派论道行,这位老僧在佛门自有分量。
如今反向世俗之人求解就很古怪了。
然而三根的问题却非常简单:“敢问梅施主,佛祖不度之人,于世人眼中,是何人?”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隐隐有憋屈有愤怒。
梅洁一听便知,这位老僧颇为偏执,行珠后不得世人信任,其心中自然无奈。
殊不知佛学本为玄学,世人不信才是道理。
这位老僧固执己见,要教世人同理信任,世人不信则不喜,到底是心境差了些。
梅洁稍作思量,简说道:“佛门度人度妖度亡魂,万物生灵皆可度,方合六道,这才是世人所信奉的佛。至于大师所言佛祖不度…那是佛祖的事。世人又不知佛祖云云,大师若强加于世人,莫非自比佛祖?”
无视了陀僧微变的神色,她摇摇头再说道:“老身自俗,与世人无异。任凭大师说韩昭如何罪孽深重,佛祖不度。在老身看来,韩昭非妖非鬼只是人罢了,而且还是亡了国还要遭世人耻笑的可怜人。”
“你说他有罪,试问何人无罪?”
“你说他不对劲,我能信,你说世道将乱皆由他,那~~老身不敢苟同,太荒唐。”
说到这,三根已然缓解了凝重的神色,释然了许多。
他双手合十,向梅洁微微躬身,笑了笑说:“多谢梅施主。梅施主一番话,教老衲心魔尽消,净无尘也。”
梅洁好笑反问:“怎么,大师打算饶恕韩昭了?”
三根轻叹摇头:“哪里是老衲说了能算的。老衲不敢比佛祖,正是不敢相比,才更要听佛祖真言。而今珠行于老衲之手,绝命于韩昭之身,那么老衲与韩昭之间,终要了断。”
“此为天意?”梅洁略带玩味的问。
三根莞尔摇头:“是老僧担当,不为成佛,只求为这世道尽一份绵薄之力。”
梅洁点点头:“大师高义。那~~大师打算如何做?要不回西安搬救兵?自家师兄弟定是能理解你吧?”
三根再次摇头,目光渐也深远:“来不及了。世穷生灾,灾乱天下。此一灾,起始于长安,发生于韩昭,只在近期。”
梅洁皱起眉头:“真这么凶?大师当如何?”
三根吸气,缓缓出气,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门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衲将全力以赴,舍生断魂,斩杀罪孽。”
梅洁凝重着沉吟了许久,望向渐生喧哗的寺门说道:“大师如此执着,倒是令人动容。寺外来了一方金甲侍卫,来拿大师的?”
三根早已扭头望去,待看清提剑走进门来的王氏母女,他才苦笑说道:“也怪老衲冒进闯了公主府,而今公主盛怒,怕是要拿老衲的人头正名。”
“不拖累梅施主了,老衲这就溜。”
梅洁笑出声:“大师且慢溜,你往寺外西侧去寻一处叫逸闲坊的楼园,梅字房可暂避。”
不等陀僧三根出口回应,远处的上官鸯乐已化作一道剑光,一边怒斥着‘老秃驴休再害人!’,一边刺出普通一剑,转瞬裂地掠过百余米。
却狠狠地扑了个空。
陀僧三根头也不回的开溜,大光头金闪闪,被上官鸯乐的凶悍吓得开着金刚不坏的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