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月儿问起留洋之事,七小姐不由苦笑了,是快甭提了的意思
旁边九小姐却代答:“还不是沾了五小姐的光……”
九小姐没有将话说全,月儿却也悟到了,隐约也听说过:五小姐出洋三年,学问通没学到,却恋爱了六次,原先的婚约也因名声的缘故被男方退了。因此老爷下了狠旨!今后子弟通通不许留洋。
七小姐说:“其实戎家在留洋这种事上并非全不受益,二少爷在英国学的是经济,回来很是干出一番天地来,四少爷在德国学得是工兵,自不必说,也派上了用场!可是谁让生的晚呢,到我们这里什么都掐断了。便是在国内多念几年书,老太太都颇有微词。”
九小姐说:“是呢,老太太读书不多,却晓得秦始皇的愚民政策,不是说了么——读书越多越反`动。丫”
九小姐的一句‘愚民政策’触动了月儿,想戎家的家教算得上什么愚民政策呢,不过是口头严谨了些罢了,哪里有自己母亲那般严苛,漫说像戎家小姐们一样骑马跳舞参与男女社交,便是多结交几个闺友也是不容许的,人人都说她娇气,吃饭只猫儿似的一点点,走道儿也像轻梭梭的雀子……殊不知这通是母亲压制的结果,上海开埠已经几十年,沪上有几个像她这样子守旧的?
可是她就是这样子,才活了十几年,就把自己活旧了,她出生在陈独秀提出新文化运动的那一年,而如今正是蒋先生提倡新生活运动之时,沿着一个个‘新’字走来,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子变成摩登淑女,却独她是一个旧旧的人,简直就是一件古董。如果不是遇到戎家这几位小姐,她会生锈的媲。
所以有时候想想,假如有一天她做出划时代的举动,那要感谢戎家小姐们的启蒙,她们使她见识了新天地,开阔了新胸怀,过去的她,严谨说来,或许也不完全是受了母亲的束缚,真正束缚了她和母亲的,是那个婚约,母亲的严苛与她的乖觉都是为了那场婚姻;都是为了更适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正室少奶奶;都是为了从来不曾谋面的三少爷不是不亏,是真亏。
为什么老天不在合适的时间下给她安排一个合适的好人呢?比如司马小楼就不坏,也许下得定义有些早,但是她很笃定。今天分开时,司马趁别人不注意,给她递来一只洁白的手帕,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又收回去了,说声对不住,又从裤袋里换了一条更崭新的出来,虽然是男士用的帕子,却比女子的还清爽洁净,原来,之前那一块不是最新最洁净的,他温和地说:“擦擦鞋再走罢!给人踩了印子”
给她擦鞋的帕子比他自己擦脸的帕子都干净,对她来说,能不是好人么……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问你话呢。”静丫头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耳边的碎发,看她。
她回过神来,没想到仅仅失神片刻,竟已漏听了小姐们的谈话,不由转脸向静丫头道:“什么?”
静小姐说:“问你听过四少爷讲德国话么?四少爷在德国学的是工兵,那他德国话讲得必然好!”
月儿想了想,说:“有听过,不好听!”
七小姐在一边笑了:“反正四少爷什么都不好!”
自然是挖苦,无人不知月儿与四爷不卯,从她口里就不可能听到四爷半个好字。
静小姐也晓得,笑道:“哪个问你好不好来?不过是问你听没听过罢了!”
月儿就也不言语,只管抚着身边的白猫,以至于白猫呼噜呼噜困得要死。
她不仅听过,还学会几句德国谚语,有一次听到无线电里讲戎长风又兼任了哪里哪里的代厅长哪里哪里的代部长哪里哪里的名誉会长哪里哪里的名誉校长等等等等头衔……就有些按捺不住,拧了无线电咕哝了一句戎长风教过的德国谚语:“上帝让谁灭亡,总是先让他膨胀
戎长风听着没有生恼,反倒看着报纸头也没抬地说:孺子可教!
“四少奶奶的法语才好听,软绵绵的,你们听过么?”九小姐说。
静丫头倒笑了,说:“听了的,昨天我去看她的脚伤,恰恰有法国女朋友在,她俩人用法语对话的。”还想说四少奶奶似乎比那位地道法国女子讲得更优雅,不过碍于月儿在侧就没有这样说。静小姐最是心眼多,任何细节都能顾及到,不会在月儿面前赞四奶奶,也不会在四奶奶面前赞月儿。
九小姐却始终是无心,说:“四少奶奶英语也讲得好呢?哎,菊子,放些水,我净净手,蹭了好些个花粉。”
九小姐入了盥洗室,静小姐说:“四奶奶不是在日本学习过么,倒仿佛并不会讲日语。”
七小姐正在案前插花,一面照花一面问:“有么?在日本读书过么?”
静小姐说:“还是去年在报纸上看到的,说游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日本大阪……”
月儿倒插了一句,说:“仿佛听四爷讲过,四少奶奶并不曾在日本读过书……”她刚说到这里,窗外就有玉灯儿来唤,请她回荷花池那边听电话。
月儿去了,静丫头问七小姐说:“我分明记得报纸上说四少奶奶在日本读过书的……”
七小姐说:“我却不记得。”
这时候九小姐由盥洗室出来了,已是听到她们的谈论,道:“四奶奶说了,那是报纸乱捧,她压根儿不曾在日本读过书,去也不曾多去过,生平就只去过一次,那一次恰是四少爷也去了,四少爷去日本也是生平那一次,是为了营救金老爷!”
静小姐笑说:“你倒晓得多,金老爷出了什么事,倒要四少爷去营救?”
九小姐说:“莫非你不知道么?是宣统皇帝给日本人拿到伪满州那阵子的事。金老爷被困在伪满,后来又被软禁到日本,是父亲同四少爷去斡旋营救的。”
静丫头更莫名了,道:“金老爷被软禁我倒不晓得,不过皇上去东北是民?国二十一年的事啊?”
她记得四少爷与冷家退婚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事情,那时候四爷与四少奶奶还没有婚约,换句话说,金隽年还不是四少爷的泰山大人,怎么轮得上四少爷去营救他!
九小姐明白她所想,说:“你兴许不晓得,金老爷于四少爷有过大恩呢,我是隐约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据说金老爷救过四少爷的命。”
七小姐在花前插口道:“嗯嗯,这个我倒知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四少爷就是这样的人,少年时皮二小姐替他挡过枪,第二次是金老爷救了他一命……”
“这算什么,还有呢!”声音来自门外,说话的是五小姐,因为穿得是缎子鞋,走进来时没有了昔日的高跟鞋音。
她们见五小姐进来,都起身让座,五小姐哎的一声,“月儿呢?不是说在你们这里么?”
七小姐说:“刚走没多久,你没遇上么?”
五小姐说怎么就走了呢,又让我扑个空,仿佛还要说什么,又不耐烦地挥挥手坐下了,先不提月儿了,说:“四爷命大,远不止七妹方才讲的那二次,你们最近是不是有阵子不见四爷了?”
七小姐静丫头知她有后话,点了点头,说:“是好久没见。”
五小姐夹起细细的外国烟,待丫头三三划着火柴点上,才说:“四爷住院了!”
小姐们一愣,“有这等事?我们通是不晓得?”
五小姐说四奶奶怕惊着太太老太太,有意瞒着家里,她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又说四爷命大,第三次有人替他挡了枪。
听见挡枪,小姐们都是一惊,料不是平常之事,静小姐小心地问:“是遭人袭击么?”
五小姐道:“暗杀!”
周遭人倒抽凉气,五小姐却又说:“不过不打紧,已经好起来了,白虚惊一场!”
小姐们闻言,才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没事便好。
不过九小姐说:“真是一点不曾听说这事,月儿也不曾讲,我们还一起出去作耍,也不见她忧愁,莫非她也不晓得么?”
“正是讲这个呢!她怎么不晓得呢!出事头一日四奶奶嘱咐她去探视,勉强去医院呆了五分钟不到,之后再也肯去了!”
静丫头不着痕迹地回护说:“月儿就那样,好在四爷身边不缺的就是人,也有得照料!只是四少奶奶的脚伤我也见了,连卧榻都离不了,去不得医院吧?”
“可不是么,四爷倒是贪心,忙不迭的,一个月内娶了俩老婆,到出了事谁都不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