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学)不晓得是怎样回到家的,进门已是午间,奶娘见她一身水湿,连忙上来:“月儿你去哪来?怎的淋了这一身的水?快去换换,这样的大雨天,准要触寒!”
说着,马上吩咐玉灯儿放热水给月儿净手净面,又吩咐厨娘熬姜汤给月儿祛寒丫。
玉灯儿扶着少奶奶去卧室洗漱时,罗副官来了,是四爷不放心,遣他来看少奶奶到家没有。
此时见少奶奶已经回来,罗副官放了心,对吴妈传达四爷的吩咐,说下午要遣几个兵来疏菏池,今夜怕是有雨,还请吴妈妈和玳瑁醒睡一些。
临行又说四爷有嘱咐,夜里若是打雷,就请吴妈与少奶奶陪床。
吴妈点头应下,送出罗副官,姜汤煎好了,吴妈亲自端了去卧室。
月儿已经洗漱过,正卧在绸被里出神,见端进姜汤只好勉强起身,一点一点细细服用,奶娘在一旁说:“难为四爷,晓得你怕雷怕炮仗,嘱咐让我陪床,都说男人家粗枝大叶,你看他就有这样心细的时候……”
见月儿轻轻蹙了下眉,奶娘不说了,浑是拿月儿没办法,寻常夫妻俱是日久恩重,单单月儿混沌一团。
月儿将姜汤饮尽,接过玉灯儿奉来的温水净了净口,卧下时才觉出身上有了热气,脑子也略略清楚了,想起上午冒雨去静安寺路,那时候有多糊涂,父母前些时迁居,旧公馆已经闲置,她竟不记得了!
轻轻叹息间,听到奶娘说七小姐来过,见她不在便去了媲。
若是往常,她必然问个不了,而今只是不语,白皙的小手在水红绸被上软软地搭着,身上不好、心上不好,哪里都不好。
一觉睡到午后三点,天气已经放晴,睁眼后向窗外望去,亭亭荷叶沐在太阳底下,知了‘热啊热啊’地叫个不休……上午的瓢泼大雨简直像是一种幻觉。
客厅传来七小姐的声音,走出去瞧时,才知静小姐与七小姐已经等她许久了,一直在客厅沙发上看玉灯儿绷花。见她出来,七小姐含笑道:“一早去了哪里,叫我好找。”
她只说去父母家走了走。
怕惊动太太老太太,四爷的事不许声张,她也不便多嘴。抬手唤吴妈上茶,七小姐却说不必,邀她出去走走。
她起手试了试额,并不发热,想自己向来体弱,竟没有被上午的大雨浇出病来,益发像是一场幻觉了。
可是有种刺心的东西不是幻觉,像一条小蛇一样吐着尖利的细舌舔舐她的心口,实在无心外出,婉拒了。
萎靡了几日,日日在家捧着本,某日七小姐发现书签仍在前页掖着,不由问:“日日见你捧着这本书,怎的今天才看到第三页?”
七小姐并不要她回答,本就看出她近日心绪欠佳,想是跟四少爷怄气了,或者受了正室的挤兑,于是开解道:“我看你最近心上有事,不要总闷着,出去走走,跟静丫头开开玩笑,听五小姐吹吹牛,陪我做做坏事,情管就把愁苦排遣得无影无踪了,听我的,别总憋屈自己。”
她讲得干巴脆,月儿不由笑了,说:“做坏事是好话么!亏你讲得出口!”
六小姐在一旁说:“我倒惦记你的坏事呢,司马怎样了?若是再约你们去府上,算我一个,我也去。”
七小姐一听司马就来劲,笑说司马昨日打电话来约,她没理会,她一心想着把月儿和鲍仙仙放在一起窘一窘司马,而鲍仙仙自然不肯随着她去司马府邸的,必要选个能与鲍仙仙碰面的地方才好!
六小姐说:“那容易的很,去跑马场,鲍仙仙隔三岔五都要去骑马。”
七小姐说:“不妥,会遇上五小姐。”
九小姐插口道:“那是,给五姐姐知道了,全公馆也就知道了。”
七小姐说:“倒是后天是个机会,我晓得鲍仙仙后天跟丽娜去城隍庙。”
月儿在那里听着,不知不觉就插嘴说:“莫非你主动约司马不成?”正如七小姐所言,听听别人吹牛,开开玩笑,心里郁结的东西真就暂时可以忘一忘。
“还要我约么?只要他来一个电话,我回他一句要去逛城隍庙所以顾不上奉访。还怕他到时不赶了去么!”
众人都笑,说:“那还得他肯来电话呀!”
七小姐却满有把握,说:“瞧着吧,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总要来电话!”
果然第二日司马来了电话,照直就钻到七小姐圈套里去了。
去城隍庙那日天气不热,因为晨间落过雨,甚至还有微微凉爽之意,然而静小姐还是带了一把白团扇,以备忍笑不禁时遮一遮儿。
临行七小姐问月儿:“只会两字两字讲北平话么?好歹来几句仨字仨字的,要么听着怪假得慌!”
月儿倒敢应承,说三字三字也来得,只要别四字。又问:“然后呢?”
七小姐叫了:“嗳呀呀,你千万别‘兰后’,有‘然’字的话你千万别讲,横竖要讲成‘兰’!”
这个月儿晓得,因为四爷时常笑她这个‘兰后’,有时候晚上故意对她说:“兰后!睡觉!”
六小姐说:“这都小可,只是那司马小楼准会去吗?”
七小姐说:“准去。不去我不姓戎,把戎字全给你,你一个人姓两戎!”
六小姐笑骂她:“快别贫了!”
七小姐料得没错,司马小楼早到城隍庙附近了,也不到热闹处逛,流星似的码了七辆司蒂倍克轿车在马路上,专候戎家小姐们到来。
司马西装革履白脸净面地坐在车里,架着二郎腿,像静小姐一样,风雅地摇着一把湘妃扇。
牛东床马空山罗春娇带着一干人,望风的望风、布局的布局、踩点的踩点,忙的个人仰马翻!小姐们到位后,他们这里已经完备。
见小姐们冉冉而来,司马刷地收了扇子,正了正颈间的领带,下车了。
早有听差上前去帮小姐们开发洋车钱,司马笑容可掬地点了个头,说:“miss戎、miss钮,巧。”
静小姐六小姐也说:“巧。”
略略寒暄几句,司马说他也正要到里边逛逛,叵耐巷子够长,不如坐了车子一起进去罢。
七小姐哪里肯,她明知鲍仙仙在夹道看皮货,怎能随司马由正马路穿行。
婉转道:“我们没什么,只是月小姐从小儿养得娇,身虚力怯,不敢乘汽车。”
司马倒是一愣,“莫非月小姐不曾坐过汽车么?”
月儿在心里找了找三字经,轻轻说:“一起、一停、骇得慌。”
旁边的马空山张开的口真有些合不上,心想这可真够娇气女儿,娶了她怕是时常得七爷背着走?
总之她们步行由夹道去了,其实恰恰中了牛马罗三位狗头军师的计,夹道里有重大布局,挤散小姐们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事情总要慢慢来,不可刚见面就起哄,那样可就不够斯文。
闹巷中市声沸腾、人流密集,叫卖声、笑闹声嘈嘈不绝,补碗的、箍桶的、捏面人的、变戏法的、看西洋景的、拔牙的、相命的……兴兴头头、热热闹闹,足算得上是上海滩市井百态的一幅“清明上河图”。
月儿虽然也常来此处闲逛,却次次都透着新鲜,此次也不例外,瞧着地摊上的鼻烟壶、牙霜、针箍、鸡毛帚……件件有个趣,心下几乎忘记所来为何。
好在七小姐一人韬略数人受益,久久不见鲍仙仙,又回头见司马在家丁的陪同下做观光状,不由就着急,附到九小姐耳上说:“鲍仙仙不像在这里,八成儿走了,你快去下个弄里寻一寻,见着见不着,迅速回来报个信。”
九小姐咬着手绢笑,只是不肯动身,她一个大家小姐,横是没干过通风放哨的事,见七姐姐嗔过来,才挪脚去了。却也不白走,过一时匆匆回来,低声说:“快走,快走,鲍仙仙上了九曲桥。”
可是月儿却拖了后腿,她看中了卖扇子骨挂件的小摊,正在那里检视挑选,七小姐眼见的司马走上来,心上着急,跟静小姐嘀咕说:“不成器,不成器。”
司马已经上来了,月儿刚刚拈起一枚指头肚大小的玉麒麟,眼风活得不得了的家丁立刻去荷包里摸索大洋,要替月小姐开发买卖钱。
七小姐知道要有一番谦让推拒,怕误事,忙说:“走吧走吧,一个玉玩意儿,挂在扇子骨上不嫌沉重?”
月儿一来看见司马上来结账有些着慌,二来看见七小姐一个劲地使眼色,慌乱中就有些发笨,顺着七小姐的话势便莺沥沥地来了个三字经:“嗳呀呀,拿不动。”
手一松,玉麒麟真个就拿不动似的掉回摊布上。
三字三字来,竟比二字二字来的顺口,可是小姐们俱都知道她是情急之下失了态,造作了!
月儿自然早已醒悟,一时间羞的满面通红,把头一低,臊不搭的,转身就走,来前九分捉弄司马的心思就减了八分。
司马和家丁惊得不能动,家丁还特意拿起那枚玉麒麟掂了掂,比鸡毛是重一些,比一只碗却轻百倍。家丁于是恭维:“七爷,少奶奶究竟是大家小姐,力小得很呐。”
家丁会讨好,已经称月小姐为自家少奶奶。
这时候挤在人群里的牛马罗三人见小姐们有离开他们控制范围的迹象,提前发动谋略了,小姐们正在人流中走着,忽然间天兵天将降临,又是舞狮又是踢鼓,身边招架不来,头上却又过来长长的一列黄绸龙灯,既非元宵也非庙日,不晓得何以就出来这些物事来,一个个壮丁似的莽汉,又是喝道、又是扯皮、本来拥堵的人流给挤得人仰马翻大呼小叫。前后不得进退。
月儿还不及反应过来,就被准确地落了单。
站在台阶上慌乱无措时,司马上来了,还算要脸,讲不出太过假惺惺的话,问了句月小姐没事吧,其余通是家丁替他讲的,“月小姐怎的跟戎小姐们挤散了?”“是哪里来了这样一群发丧的冒失鬼!”“戎小姐们照前边去了吧,好办,准找得着,月小姐请跟七爷后头走,小的前头给二位开路。”
刚抬脚,句洪才上来了,故作巧遇,说走来此地逛逛市场、看看行情,又说生意不好做,跟七爷你不同,高门旺户、财源恒通,尽是享福,老弟我是辛苦的紧呐!
旁边家丁极力宣赞,说:“句爷怕是不曾听说,进来我家老爷又办了几件洋务,如今算起来,统共有三十个银行、二十个交易所、一十个铁石矿……”
司马却文雅,风轻云淡地笑道:“嘴脸,只是夸大!”倒仿佛志在小富即安,境界看起来很高。
“诶,”句洪才道:“我知道七爷你向是不愿露富,可那是咱家本事,便是不说,也是挡不住别人眼睛的,上海滩谁不晓得司马望族的泼天豪富!”
说着又摇头:“七爷你这人各方面都好,单是一点不妥——稳重太甚!!”
司马觉出蹩脚来,头上显微开始冒汗。心下只盼句洪才别再开口,恨罗春娇冒失,不与他商议就设计出这么多蹩脚细节。
句洪才是看出七爷不悦及时闭口了,然而另一拨人马又挤上来,是齐福寿,摇头耷脑地说挤散了少奶奶、扯丢了姨太太,正在苦苦找寻。又说:“七爷啊,老弟我当初听你的劝好来,不该娶这来多姨太太,守着一个少奶奶过,那才是福气呐我的七爷唉!”
司马听出又是罗春娇的‘来使’,汗又开始冒,看看月小姐,低着个头,红着个脸,看样子已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叵耐这位齐少爷比句洪才更无眼色,口若悬河地向下讲:“当初娶头一个小的时,家母就劝我,说你也该向着好人家的行径学一学,远的不说,你只看看司马家的七爷,那是甚么积福积善的大人家,那是甚么英俊大雅的公子哥,偏是为人忠厚、不近女色……”
司马听不下去了,说:“来褔来福,弄口还有多远,太乱了这里边……”
家丁说:“不远,不远,说话就到!”
齐少爷没眼色,继续向下说:“我如今吃了亏才晓得佩服七爷。”
回头苦着脸对句洪才说:“不佩服怎么办?你还记得么?七爷说甚么来着?看,你不记得了,七爷说: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呐我的句爷呀!”
司马听的肉跳,他没有想到罗春娇设计的如此恶俗,这不是帮衬,这简直就是起哄!汗冒上来,掏出绢子擦了擦!家丁眼尖看见了,七爷热了么,热了好说。爽利扒开人群拐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细弄,人不多,前后稀稀落落几家店铺,仿佛一下子由上海掉进了乡间,几乎有些回转不过心神来,句洪才与齐福寿也像空气似的蒸发了,家丁也消失了,司马微微放下心来。
再看看月小姐,脸腮赤红,恓惶之下现出孩儿气,并且忽然仿佛是从不曾离开过母亲的那种。满眼望穿,急切想寻到小姐们。
有一时耳边传来呼唤声:“月儿、月儿……”声音仿佛来自路边的麻油铺。
月儿如逢甘霖,正要应声,却记起七小姐谎说她是姨妹,于是少气无力地应一声:“七姐姐,我在这里哩。”
那人扒开帘子一看,竟是别个——二十上下的一位妇人,只因天生小嗓,就差听了。
妇人道:“应哪个?哪里是我家月儿。”
月儿含羞带臊,以袖遮面,只不好说话。
司马说不妨事不妨事,继续找找。
月儿也便低头继续走,一双小脚,错乱地前行,司马晓得她心慌,已是内疚,又见她握着个绢子只管乱撞寻人,脚下穿的是一双绣花绿缎子鞋,上面给人踏了一脚,明显有个污泥鞋印,怪可怜见……
司马内疚,深感今日这些个事办得下作。
心想空山东床千万别要再放炮吓她了,此念刚起,只听‘通’的一声,仿似天蓬炸塌了,吓得月小姐面无人色。
可不是怎的,身后炸起了炮仗。
司马见月小姐吓得几欲昏厥,几乎上手护她一把,只是不敢。好在月小姐自己撑持住了,听听炮声未曾再响起,瑟瑟抖抖说:“哪里响这么大声噫……”
司马也没注意到她这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只是颇为关切地问:“没事吧,月小姐?”
月儿连摇头也不会了,吓的六神无主,只管问:“哪里响这么大声噫……”
司马说:“只是个炮仗,月小姐怎就这样吓怕?”
月儿说:因为幼时给炮仗炸过脚趾头,所以格外怕些。
司马一愣,“莫非月小姐缺脚趾头?”
“倒不缺,只是破了些儿皮。”月儿瑟瑟的,先是碎碎向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下,一只白手无所适从地抠着腕子上的小表,那种样子是个男人就受不住,司马看着简直眼里拨不出来。
过一时问:“现在没事了吧?”
月儿摇摇头,到底是脸灰着,瑟瑟地问,仿佛孩子问大人:“不炸了么?”
司马连忙说:“不炸了、不炸了。”回头唤:“空山,空山,东床,东床。”
唤时都不来,正要作罢,却都撇了炮仗赶来了。
空山举着袖子说:“有有有!”
东床说:“在在在。”
二人卷着长袍马褂,像那黄狗抢烧饼一样,也不管绊倒跌了狗牙,飞跑而来。
起哄!起哄!司马皱眉,也不好斥骂,说:“去,看看哪里放炮仗,作速停下,惊了路人却不好。”
合该造化低,牛马二人刚刚得令而去。司马回头时,春娇按着计策老远来了,夹着个水红条幅,端着个油绿画轴,走到跟前,故作巧遇,唤声叔叔,谄媚一笑,獠牙毕露,鬼见也要骇得跌跟头。
月儿未曾四顾,听得叫问,抬头一看,忽见春娇丑陋非凡,老大心惊,前行前不得,后退退不得,战兢兢,捏着绢子只管心抖。
司马见月儿吓怕,忙道:“不消生怕,这是我家侄儿,春娇少爷。”
月儿怯怯侧身:“好春娇,真个丑得紧!”
司马忙忙赔礼:“将就也是头一面骇人,看看就不丑了!”
春娇却不晓事,笑道:“哎?这位小姐可是浦东人,口音跟我家姑父相似!”
司马满心盛怒,恨这春娇,人都吓成这样了,还问什么问,哑巴我也要娶!
这时候七小姐九小姐总算寻来,老远望到他们,二人匆匆赶上来,近前后,九小姐陡地打了个寒噤,偏转开身,一句话说不出来,七小姐也给春娇吓了一跳,到底不至于惊心,过去捉住月儿:“到哪里去了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