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名死者,在学校的名声很差劲?”菅野在听完佐藤的汇报之后,做出了最后且精炼的总结。
“是的。死者井堂顺在学校十分的——特立独行。人缘很糟糕,大家都不喜欢他,而且大家也都害怕他。讲好听点,他是太过于自我,讲难听点,就是十分顽劣,以至于他的同学,包括老师在内,都对他毫无好感可言。
他会在学校里随意违反校规,讨厌别人质疑他,更讨厌别人诋毁他,心理极度敏感,一有什么不对就会大发雷霆,掀起骂战,甚至打架斗殴。但是平常没发作的时候又会对外人装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就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他,或者说,他对别人施加的恩惠,是为了让他产生一种......强于他人的优越感。”
菅野听完,咂咂嘴:“啧,还真是个相当难搞的小屁孩儿啊,难怪他遭遇了这样的事儿......”
“所以,这意味着,他在学校里可是有着不少仇人。”
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杀害他的人真的是他的同班同学亦或是同校同学吗?
就因为他讨人厌的性格痛下杀手?
凶手对井堂顺的暴行,很明显有着泄愤的意味......
仅仅是“讨厌”还不太能说得过去,必须得是“愤怒”才行。
“——但是没有一个人真的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狠心杀掉他吧?我上学的时候班里也有一个相当讨厌的人,但总归没见到他被人捅成肉馅儿啊。”菅野停顿片刻,提问道,“这个井堂顺霸凌过某些特定人物吗?尤其是以身体欺凌为主的。当地警署在学校调查的时候有没有查到这样的人物呢?我觉得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如果真会因为恨意杀人,遭受死者霸凌的可能性比较大。”
佐藤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他的确经常欺负同学,不过很少会限定某些对象,和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大家都对他的表现表示习惯了。似乎并没有特别记恨他的人存在。而且根据调查,死者往往是在被激怒之后才会做出暴力行为,不会平白无故的殴打同学,所以应该不存在长期遭到霸凌的对象复仇这种可能。”
“——所以还是没有目标。”
“不过经过同僚的查访,我们姑且确定井堂顺有一个死党——或者说叫‘小跟班’更合适。”
“小跟班?”菅野有了兴趣。
“是的,名字是稼农彻,和死者井堂顺是同级同学,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很好,经常会在一起行动,经常会有人在学校附近的商业街区目击到两人结伴而行,他们会一起在‘宇宙大汉堡’快餐店吃饭,还会在那附近的电玩中心玩游戏......此外,这两个人还有多次结伴翘课的历史......”
“哼,臭味相投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关系吧?”菅野一边把玩着珍贵的银色打火机,一边开口追问道,“那么,有关这个稼农彻的情报呢?当地警署的警察有没有对他进行问询?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密友’井堂顺最近有没有结识什么怨恨很深的仇家?”
佐藤放下手中的笔记本,摇了摇头:“目前我们的同僚还没有和这个稼农彻取得联络。”
“没有取得联络?”把玩打火机的手指停下不动了,“哈!在等什么?等着大选?等着下一任首相上台?等着新任警视总监把我们全赶出警视厅?”
菅野的黑色幽默总是让人绷不住。
佐藤抿嘴一笑:“他们其实已经联系到了稼农彻的家长,但是遗憾的是,没能联系到稼农彻本人,他母亲说稼农彻还没有回家——您也是明白的,现在的孩子,普遍喜欢放学之后在外面游荡,已经有同僚在稼农彻的家里等着了,等他回家,想必就会得到第一手资料。”
这个说法菅野勉强能接受了:“行。那你就盯紧点儿这方面的新情报吧,我有预感,这个稼农彻肯定知道些什么。”
“——除此之外......”
“还有别的?”
“和案件有关的倒是没了。”佐藤往系长室外瞥了一眼,神神秘秘地关上门,又折返回座位上,直面坐在办公桌后的菅野道,“有关您和小田切部长之间的冲突,我有些话想要跟您说......希望您不要嫌我多嘴。”
菅野把手中的打火机往办公桌上一搁:“说吧,我听着呢。”
“小田切部长......在我看来是一个正直的人,哪怕他有的时候表现的有些容易令人误解。不瞒您说,我父亲还在世时和他的关系很好,虽然那时他们一个是人事课的课长,一个是搜一的系长,地位差距不小,但是他们年龄相仿,爱好又都一样,所以经常会混在一起。”
“哦?”这倒是菅野不知道的新鲜事儿,既然佐藤主动提起,他也继续展开话题,“他们的共同爱好是?”
“钓鱼。”佐藤说完就笑了,“我爸爸他虽然经常说他爱好钓鱼,但其实水平次得很......”
菅野记得,佐藤美和子的父亲佐藤正义早已在十八年前因公殉职,享年三十八岁,这么算,佐藤失去父亲时好像才刚刚年满十岁。
后来的故事菅野也知道,正是因为由于佐藤正义的“以身作则”才会让佐藤美和子顶着性别的压力考入警校,做了一名警察......
只是菅野没想到佐藤正义和小田切还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我之前亲眼见证过菅野警官您办案的样子,也许我以前不太了解您,对您的认知很大程度上被警视厅内部流传的不好的传言所扭曲,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您是个很少见的好警察,只是警视厅有很多人,很多事......该怎么说呢?没有处在正常的区间内......”
面对佐藤这种“畏手畏脚又奇奇怪怪的说法”,菅野不由得笑出声来:“你还是说的太委婉了。”
“也许吧。”佐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今天见到您和小田切部长争论的样子,心里,该怎么说呢,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我虽然不知道您和小田切部长之间有什么矛盾,但是我想或许您可以试着用另一种不同的方式解决这些事,额,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是您的属下,所以,有些事情不能继续做旁观者了。我想说的是......”
佐藤说了一大堆废话,绕来绕去,听的菅野越来越不耐烦,就差轰她出去工作了。
不过好在是,佐藤在犹豫许久之后终于说出来了她真正想要说的话:“我的意思就是,菅野警官,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您大可以去相信身边的人,我作为您的属下,自然会尽心尽力地协助您工作,除此之外,小田切部长也绝非......
绝非是个糟糕的警察。
作为属下,我想向您提出建议,而这个建议就是,希望您能信任别人,我父亲曾经说过,做警察最快活的事情,就是能和自己的同僚心连心,我们总是得信任别人的,毕竟我们没办法一个人完成所有工作......”
见佐藤不说了,菅野抬起头来:“说完了?”
佐藤美和子方才可是说了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换做是别人,她肯定不会说的,但是对于菅野这位比她年轻的上司,她却不得不说。
因为有些事情,作为局外人的她要比他这个局内人看的更清楚。
“说完了。”
只是菅野的反应并没有让她感到解脱。
“日通公司。”菅野丝毫没有回应刚才佐藤对他说的那一大番肺腑之言,而是直接将话题拽回了正事,“其它线索有别的同僚再跟进,我们继续调查我们的,我希望你去日通公司总部,找找当年的搬家记录,看看能否锁定茶谷佐绪里的现住址,如果她这三年来没有再搬过家就帮大忙了。”
“好”佐藤点了点头,“那您有什么安排?”
“我去医院看看灰原,否则放心不下。”菅野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银色打火机一边说道,“日通公司那边有什么新线索的话,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可以吗?”
“当然。”佐藤点了点头,“我立刻就去。”
“好,那就这样。”
佐藤本想再补充些什么,不过见到菅野在对话结束之后又摆出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好无奈地离开系长室,心里咕哝着——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但是实际上,佐藤的话菅野都听进去了,只是他不方便,或者说不能发表任何意见。有一部分是因为面子原因,他好歹是个上司,虽然年轻,但总归还是上司。
但更多的原因是心中的疑虑无法消除。
佐藤说的这番话也许是一片好意,菅野宁愿这么想,她或许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一些糟糕的元素,所以作为属下想要规劝,这是件好事。
可万一不是呢?
菅野也很想相信所有警察,如果所有在警察系统中工作的警察能够拧成一股绳,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那这个社会肯定要比现在好上不少。
但是现实是,他谁也不能完全相信,哪怕是钱行管理官,他也得留个心眼儿——万一那老东西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冒险了追查壮士会了,不想处理警察系统内部的毒瘤了,想要颐养天年了,想要和自己的家人过幸福生活了,届时把菅野往外一推当替罪羊,那菅野就真的被团团包围了。
菅野相信佐藤不是那些黑警的一员,但是他不能确信佐藤和那些黑警没有瓜葛。
这就是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道理。
假如。
只是说假如。
目暮十三是壮士会的一员。
那么把目暮当做父亲般尊敬的佐藤会不会有朝一日为了这份情谊将菅野出卖?
菅野虽然掌握不到目暮十三到底是否和壮士会有瓜葛,但至少他和宇野忠义的关系不错,上次还趁他带着灰原去箱根时和宇野打配合进了系长室打探情报......
光是这一件事儿往外一摆,菅野该怎么去相信他呢?
而他又和佐藤关系好,菅野又如何百分之百相信佐藤在关键时刻不会倒向另一边呢。
“信任”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不是光嘴上说说就能改变一个人的理念。
菅野也绝非一朝一夕之间就变成现如今这幅自我孤立的状态的。
须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冻,也绝非一日之功。
佐藤的尝试或许对菅野有那么一点点影响,但想让他做出根本性的改变,纯属痴人说梦,根本就不可能。
“哼,还是太闲了。”
菅野兀自嘟囔了一句,像是在宣泄对佐藤多管闲事的不满。
而佐藤这番话,又让菅野想起了爱花,因为爱花以前才是他身边的“参谋”,也只有爱花说的话,他才乐意接受。
想起往事的菅野心里堵得慌,原本打算即刻就赶去医院见灰原的他又不想把自己的消极情绪带进病房,于是暂且延后了计划,带着打火机溜到吸烟室抽烟去了。
一根烟下去,兴许心情能好上不少......
XXX
离开警视厅后,佐藤就马不停蹄地去了日通公司的本部大楼,正好赶在下班之前。
一听是从警视厅来的警察,公司的负责人也没有多为难佐藤,直接带着她去了档案室,佐藤一个人在档案室里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三年前的资料,又花了不少时间才从一堆资料中找出那个从“美国岛”搬到“东京”的订单。
功夫不负有心人,文件上记录的信息十分完整,除了原住址,还写着茶谷佐绪里搬来东京之后的新住址。
——东京中央区月岛町二丁目二十番地七号楼503。
按理说顺着住址就可以找到茶谷佐绪里的新家了。
不过更让佐藤感到惊喜的是,这个地址距离靛蓝案的案发地址,也就是晴海码头公园直线距离相隔不到两公里,可谓是非常的近。
事情进展到了这种地步,佐藤的心头洋溢起了一种“轻松感”。
因为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桩案子就要看到曙光了。
佐藤一面联络搜查本部的同僚,确切来说就是高木,叫他去调查这个住址的所属情况,试图证明茶谷佐绪里这三年来并没有搬到别处去;一面叫搬家公司的经理帮她找来当初负责给茶谷家搬家的员工。
——万幸他们还都在这家公司里工作。
当询问起他们还记不记得茶谷佐绪里时,他们很快就想起来了,连连点头。哪怕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他们还是记忆犹新。
“那个女人很健谈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一路上跟我们聊了很多事,包括她辍学之后搞乐队的事情,包括她一边工作一边养儿子的事情。”其中一名搬家工人开口说道。
另一名搬家工人也开始附和:“是啊,而且那一单生意的确挺远的,从东海道走,绕过名古屋,大概有六个多小时吧......应该是我这些年以来做过最远的一单了吧。”
“是啊,也因此挣了不少钱。”第一名工人附和道。
“那么你们还记不记得,茶谷女士有几个孩子?”佐藤问道。
“一个吧?”第一名工人不太确定,于是向身边的人投去求助的视线。
“应该就是一个。”另一名工人点了点头,“是个男孩儿,和她妈妈不一样,那个男孩儿好像不太爱说话,叫什么来着?”
“茶谷翔太?”佐藤提醒道。
“对对对!翔太。”
佐藤还是不死心,追问道:“你们确定只见到了一个孩子吗?她真的没有别的孩子了吗?女儿之类的。”
“没有。”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原本佐藤都以为已经找到事件的突破口了,可现如今还是没办法掌握茶谷佐绪里育有女儿的确切证据。这一变故让佐藤颇为不安,担心自己费了这么半天劲,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
这个时候,高木给她打来电话,说是查到这个住址属于一名叫“茶谷佐绪里”的女性所有。
好消息。
——这说明茶谷这三年没有搬过家!
佐藤立刻要求高木赶往那个住址,等她到那里来个“突击检查”。
随后便离开日通公司,打车去了月岛町。
XXX
另一方面,菅野坐着地铁,踏上了前往医院的路,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有太多事情想要找人倾诉——而这个人便是灰原。
因为据菅野所知,她还没有醒来。
没有比昏迷的病人更合适作为听众的了。
菅野不期待自己的听众对他所诉说的一切做出任何反应,最好是没有反应,最好是什么都没记住,但最好也是个人——如果对着树或者是石头说话,只会让路人觉得他有精神疾病。
下了地铁后,菅野又步行了一段路走进医院的大门,然后又绕到门诊楼后的住院部,踏进电梯......
XXX
与此同时。
佐藤和高木一前一后地走上住宅楼的楼梯,径直来到五楼,寻找着503号屋子。
“佐藤警官,找到了,就是这里!”
高木指了指其中一扇防盗门,防盗门的标签上标记着“503”的字样,门边还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刻着“茶谷”两个字。
“就是这儿。”佐藤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扣响门扉。
XXX
菅野走下电梯,手捧鲜花,来到住院部的工作站,将其中一只鲜花送给在工作站中值班的护士,并住她们一切都好,然后又快步走到熟悉的病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打着腹稿,一边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而他前脚刚踏进屋子,就看到有一双冰蓝色的眸子正上下打量着他,那双湛蓝澄澈的漂亮眸子就像汹涌来袭的潮水,一瞬间就冲毁了菅野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心灵堤坝。
只见那茶发少女面带笑意,语气也是温柔似水。
“——欢迎回来。”
菅野手中的花束伴着少女清冽的音色坠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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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是谁?”
防盗门后竟然传来了女孩儿的声音。
佐藤和高木对视一眼。
“您好,我是茶谷佐绪里的同事,请问这里是她的家吗?”
防盗门后面的女孩儿沉默了十数秒。
正当佐藤准备再次开口,门后便传来了有人摆弄门锁的声音。
下一秒,防盗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高木立刻把脚插进门缝里,让女孩儿关门的意图破产。
可女孩儿还是拼了命的用力关门,夹得高木的脚疼得不行。
最终,防盗门被佐藤用力拽开,门后的女孩儿也由于惯性扑进了佐藤的怀里。
这一开门不要紧。
一大股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佐藤和高木睁不开眼睛。
再一看,他们发现昏暗的室内好像丢满了垃圾,活像是一个垃圾站......
至于怀中的女孩儿,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到......
佐藤和高木对视一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