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午休时间,宇野忠义在接到一通电话后便立刻放下手中亟待处理的工作开车去了信浓町须贺神社附近的韩式料理店。
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小店深处的包间里等着他了。那人比他的岁数还要大不少,大概四十八九岁上下,身材短小精悍,留着齐削的斑白短发,上身套着一件白色衬衫,褐色的西装外套被挂在了包间角落处的衣架上。
“——工作日还有闲心来吃烤肉,交通部的工作就这么闲吗?”
宇野忠义进门后一边调侃一边脱下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又顺手脱掉外套,往角落里的衣服架上一挂,随后盘腿坐在了那人的对面。
对面那一脸凶相的男人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宇野忠义,然后用铁夹子夹起一块儿烤好的牛肉放进宇野忠义面前的瓷碗儿里,回应道:“普通的交通警察工作忙,但我不普通。”
“虽然同为参事官,但是我们两个的境况,可谓是天壤之别啊,刑事部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破事儿等着我去办,还要面对小田切的那张臭脸,烦都烦死了。”宇野忠义往自己的碗里倒入烧烤调料,然后拿起筷子将那块儿烤好的牛肉往里面蘸了蘸,塞进嘴里,“嗯,真不赖!”
对面那个长相很凶的男人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开口问道:“后来那小子又联络你了没?”
“那小子?谁啊?”宇野想了一会儿,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东坂达也。
前一阵子,他们两个一起操办了东坂的“入会仪式”,在那次晚餐过后,东坂和他们两个一样都是“壮士会”的一员了:“哦,你是说东坂呀,没有,毕竟现在没什么事情让他做,之前不是也说好了吗,只有我们找他的份儿,没有他找我们的......”
“——嗯,东坂就是枚棋子儿,你可要捏好了,他虽然加入了我们,但考虑到他以前毕竟和菅野是上下级,关系很好,要多加注意才行......”
“哎呀,我说矢饲啊,你就放宽心好了,东坂现在和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姐姐还捏在我们手上呢,我们又有他的黑料,他是不敢背叛的。况且,之前你也见过他了,瞧他唯唯诺诺的样儿,一看就是成不了什么大事儿的主。”
说完这番话,宇野从盘子里夹起一片牛里脊来放在烤盘上,肉块儿受热后滋滋的往外冒油,立刻飘出一股难以忽视的香气。
矢饲参事官皱起眉头,凶相毕露:“即便如此,你也要多盯着点儿,别让他坏了我们的事儿。上面同意他加入我们,就是因为可以通过他来牵制菅野,他的作用也仅此而已了,等我们对付完菅野,就把他放到地方,让他离我们远一点儿,省的夜长梦多......”
见矢饲提到菅野,宇野又有话说了:“要说菅野这小子还真是命大啊,被铲车铲翻了,车都变形成那个样子了都没死......哼,他要死了,我们也就省事儿了......”
矢饲立刻皱起了眉头:“——他要是死了,我们就麻烦大了。”
“——你总是这么说。”宇野忠义无奈地摇摇头,对此十分不认同,“我已经把他从头到尾查了好几遍,这小子根本就没有后台,上面也没有人帮他撑腰,他从开始就是立棍儿单打,顶多认识几个法律界的朋友,但也成不了大气候,你们为什么就这么怕他?
要知道他可不止一次威胁到了我们的生意啊,把他下放到地方都不行,偏偏要把他留在警视厅,我是真不明白了,换做是我,早就把他处理掉了。何必把他放在面前碍眼?”
说完,宇野忠义气呼呼地吞下一口清水,又将玻璃杯狠狠地搁在矮桌上,面露阴狠:“不对,要是我,早就斩草除根了。”
矢饲的眼神立刻犀利起来:“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不知道内幕。”
“内幕?什么内幕?这小子身上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吗?他以前可是搜一的王牌,是我的手下,他从入职的那一天起,我就对他知根知底。”说到这儿,宇野忠义的声音显得十分亢奋,甚至可以说是激动,“谁知道这小子竟然是这么个货色,要是我当时就看出他对我们不利,一早就把他清理掉了,哪儿会走到今天这步......”
要说菅野从当时刑事部的红人,一步一步沦落到现如今诸多警察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好比跳水运动员自由落体的过程,这一切发生的很快,甚至让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从警界精英到万人唾弃......
一步错步步错。
矢饲一边用铁夹子翻搅着烤盘上的烤肉,一边缓缓开口:“他的确没有后台,毕竟没有人愿意去保这么一个不知道轻重的新人。能力是有,但是锋芒毕露,不知道妥协,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威胁。不过......”
矢饲突然用铁夹子指向宇野忠义:“我说的后台,是他自己。”
“他自己?”宇野忠义大为不解,“他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脑袋灵光,会查案罢了。他老爹如果还在蹦跶的话,倒是能让人惧他三分,可他现在就是个小小的系长,做自己的后台?”宇野忠义轻蔑的咧嘴一笑,“我知道你们怕他,很多人都怕他,但是怕到这种地步?过分了点儿吧?”
矢饲冷着一张脸,也没搭茬,只是用生菜卷起两片肉来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
见矢饲表情不对劲,宇野有些坐不住了,向自己的老朋友打听起来:“我说,你别说话只说一半儿啊,什么叫‘我不知道内幕’,难不成这小子背后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矢饲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半杯热茶,一口吞进嘴里,咕噜咕噜地漱了漱口,往旁边的空碗里一吐,又啧啧地呲了呲牙,这才开口道:“前些年,警视厅公安部的一位警视自杀身亡,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了,不就是钓谷吗?和菅野一样是‘精英组’的,比菅野早一届。二十五岁就当上了警视,一路平步青云。本来大有可为的,结果却突然间自杀了......”宇野忠义偏起头,“自杀原因是什么来着?”
“官方的原因是‘工作压力过大,又被慢性疾病折磨’,钓谷的腰不太好。”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宇野点点头,“不过你特意强调‘官方原因’做什么?难不成这个原因还能是假的?”宇野一边笑一边从烤盘里夹起烤好的牛肉,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差。
然而,矢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宇野放在嘴边的烤肉立刻就不香了。
“——什么意思?还真的有别的原因?”
“不知道。”矢饲摇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不过我觉得有。上面有人在掩盖这件事情,钓谷死之前,是留有一封遗书的,但是官方报告里并没有出现这封遗书,我派人问过当时调查这件事情的一线警察,他们也说他们没有看到什么遗书。”
宇野乐了,把烤肉塞进嘴里:“当事警察都没看到,遗书的说法又是从哪儿来的?”
“无风不起浪啊,就像你说的,好像没有人见过这封遗书,但是却传出了这么一个说法,说的是钓谷在自杀前,将这封遗书交给了菅野保管。”
“菅野?”宇野面露不解,“他、他和钓谷很熟吗?”
一个在刑事部的搜一工作,一个在公安部工作,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啊?
顶多,算是警察学校前后辈的关系,这已经是十分勉强的关系了。
但据宇野所知,他没见到过菅野和钓谷之间有什么私人往来。
“你个做上司的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吗?”
“——为什么偏偏是菅野?”
“对啊,为什么偏偏是菅野?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真的有这回事的话,钓谷为什么会把遗书交给菅野?为什么菅野到现在都没有公开那封遗书?为什么所有人都矢口否认有遗书的存在?遗书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听完矢饲提出的这一连串的问题,宇野忠义被吓得脸都白了。
“——这个钓谷,和我们......”
“没有关系。”
“那,那就好。”宇野松了一口气,“那,这件事情为什么会碍到我们的事儿了呢?”
“严格来讲,这件事情和我们两个没关系,我们和钓谷又不熟,但是上面呢?上面的人是不是和钓谷的死有关系呢?反正据我所知,他们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再联想这么长时间以来,上面始终没有对如何处置菅野这个害群之马达成一致......一直是一拖再拖,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宇野倒吸了一口凉气:“假设说,这个钓谷,和壮士会头儿有恩怨,甚至他的死,有可能都是头儿的手笔,那么钓谷在死前将遗书交给菅野,是不是遗书上的内容......”
矢饲点了点头,脸色很难看。
“那就不奇怪了......”宇野喃喃道,“那就不奇怪了。”
“如果遗书的内容因为菅野一时兴起曝光,指不定要牵扯多少人,搞不好我们都要被卷进去。不过这一切都只停留在猜测,我们置身事外,自然不了解实情,但我相信有人知道,这个人,或者说这群人害怕菅野把遗书公开,搞不好......”矢饲顿了顿,“头儿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宇野笑了笑:“我们连头儿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白马警视总监?是不是诸星?还是说是隔壁警察厅的某位......要我说,这就不是我们应该担心的事儿。那封遗书,鬼知道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对我们来说又没有什么影响,怕什么?菅野的这个‘保命符’,对咱们俩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忽略不计?”矢饲勾起嘴角,“那你敢除掉他吗?”
“有什么不敢?要不是你一直拦着,我早就把他打发到地方去了,等他离开了警视厅,就是个断了线的风筝,飞到哪儿都不奇怪,哪天摔进了河里,谁会在乎?”说完,宇野又给自己卷了个烤肉卷儿,一口塞进嘴里,露出享受的表情,“哎呀,你就甭操这份心了。在我看来,经历过这回的事情,虽然我们不是有意要针对菅野的,但他也应该老实一点儿了。
这不,刚才福岛县警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菅野带着佐藤要去见一个什么因为组织卖淫罪被抓的犯人......”
“犯人?谁?”
“好像叫什么‘关岐慎’?三年前不是让‘扫荡风俗场所’吗?这家伙就是那时候被抓的。”
说完,宇野事不关己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又喝了一口水,吐槽道:“这烧烤酱真咸!”
“关岐慎?”矢饲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总觉得耳熟......”
“你该不会接受过招待吧,‘那方面’的招待?”
矢饲瞪了宇野一眼,也没说话。
“这个关岐慎可不是普通人,听说他当初有个名号,什么关东地区的‘风俗业组织部长’,有不少那方面的行业都有他的影子,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啊。”
“——这种人能活到现在,的确有本事。”
矢饲无意间说了一句让宇野都觉得后怕的话。
不过他还是当做没听到的样子,继续胡吃海塞。
毕竟这顿饭矢饲请,不多吃点儿怎么行。
“菅野带着你们部的佐藤,在干嘛?怎么还跑到福井县去了?”
“害,谁知道,应该是为了昨天发生的那个案子吧,月岛那边的那个,行李箱里的......”宇野摆了摆手,比划出一个行李箱的形状。
矢饲点了点头:“听说还没查明死者的身份?”
“嗯,怪事儿年年有啊,明明已经收集到了指纹,却没办法找到凶手。”宇野耸了耸肩,咯吱咯吱地吃掉烤肉卷,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说道,“要说有菅野这种人当手下倒是有一个好处,咱们客观来讲啊,有他在刑事部里,就算是发生什么疑难案件,我也不怎么担心案件的侦办进程。哼,你说说,这事闹的,要是他肯和我们‘并肩同行’,得省咱们多少事儿......”
矢饲用鼻子发出一声闷哼,算是默认了宇野的话。
但是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菅野这种人是不会简单向他们妥协的。
这场见不到硝烟的战争还是会持续下去,直到有一方力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