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呆望着靠坐在床头的茶发少女,脚尖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两三厘米,随后又杵在原地不动了。他张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就好像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随即,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郁结在心口,好像压迫住了气管,从而阻塞了空气流通的渠道,令他觉得呼吸困难。
下一秒,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右侧脸颊划过一丝凉意……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佯装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花束,顺手擦掉了滑到下巴处的眼泪,并暗自祈祷着灰原没发现他的这幅窘态。
——他万万没有想到,灰原竟然醒了过来!
而灰原也万万没有想到,菅野在见到她醒过来之后,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她原本还想说上一句“好久不见了”来活跃一下重逢的气氛,可见到菅野流泪,她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鼻头一酸,差点也跟他一样哭了出来。
两人就像提前商量好了一般陷入了沉默。
菅野默默地走到病床边,将花瓶里有些发蔫的花束抽出来,换上新的,然后又随手把旧的花束扔进了病床旁边的垃圾桶里。接着“呼”地一声坐在了病床旁边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觉得扎扎的。
昨晚住在人鱼岛,也没有带刮胡刀,胡子一天不刮就要长出来了......
见菅野低着头,一副败军之将的样子,灰原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率先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查案......”菅野抬起头,又不敢直视灰原的双眼,只好将视线转移,却好死不死地刚好落在棉被尾端的隆起,意识到那底下便是灰原的脚丫.......他只好又深深地低下头,一脸惭愧,“去了一趟福井县,待了一天。”
“结果如何?”
“还不清楚,希望能找到直指犯人的线索吧。”菅野低着头,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手指正在搓来搓去,“我......反正我已经尽力了,案子也不能只有我一人来破吧......”
灰原听完之后就笑了,从棉被里伸出手来,轻轻地搭在了菅野的头上。
揉啊揉啊揉。
菅野一开始还很惊讶,然后是羞愧,最后则是闭眼认命。
——随她好了。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都随她好了。
她开心就好。
“很累吧?”耳畔边又响起温柔的声音,这让菅野磐石一般坚硬的心房砰的一声崩开一个口子,“辛苦你了。”
“我......”菅野抬起头来,灰原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睛竟然红了,“灰原,是我对不起你......我......”
“如果是有关我左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菅野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医生告诉我了,说是神经受损......之类的。好像很严重。”灰原用洁白的牙齿撕咬着嘴唇,露出不甘心的表情。但她马上又意识到菅野还在看着自己,于是即刻露出一副暖心的微笑,“不过,好歹是活下来了,算是很幸运吧?”
菅野的嘴唇正在颤抖,情绪喷涌而出。
如果灰原这个时候哭出来了,他倒不会有这么大反应。
可她非但没有哭,反而在笑,乐观的不像正常人。
这一幕让菅野幻视到了爱花,终于让他脑海中的那根紧绷着的弦断了。
“——一点都不好!”
他吼道。
“哪里好了!?”
“我还活着呀,这样还不好吗?那可是一辆很大的铲车啊,把我们两个铲翻,汽车在路上翻了好几圈,我们两个还能活着。”灰原抿起薄薄的嘴唇,“这难道不好吗?”
面对灰原的话,菅野竟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望着她。
“只是要坐一段时间轮椅而已嘛,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少女的语气好像很轻松。
菅野摇了摇头,因为据他所知并非如此。
所谓的“一段时间”是有很大弹性的,这“取决于病人的恢复程度”。
那些笨蛋医生也没办法保证灰原能够在何时恢复。
如果“恢复的差劲”,或许意味着灰原这一辈子都要——
菅野尽量不去设想最坏的结果,可他又不得不去做最坏的打算。
“不怪你。”灰原咬着嘴唇,“是我太任性了,一心想要跟着你冒险......这不怪你。”
菅野摇摇头:“这就是我的错,你不用安慰我,我不该让你跟着我,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我不该......”菅野深吸了一口气,又颤抖地缓缓吐出来,随后仰头望向天花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你锁在家里,哪儿都不让你去……”
“——那你和琴酒又有什么区别呢?”
菅野低下头,望着面前的少女:“你可以随便恨我,但最起码你能平安。我也只想你平安。”
“可我不要平安。”灰原拼命撕咬着嘴唇,“我只是想像正常人那样活着,恰恰是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怪你?单纯是我运气不好而已......我向来都是这么倒霉。”
说完这番话,灰原又后悔了,她猛地抬起头,跟菅野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说遇到你很倒霉,真的不是,我觉得被你捡走是我在这段时间以来遇到的最幸运的事情了。虽然,这也不能说是幸运,而是命中注定......毕竟是我姐姐替我铺好了路。”
“没关系,就算你真的那么想我也没有任何意见。毕竟你变成这样都赖我,我确实是个灾星,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跟我沾边的人都没有好事。”菅野一边用手心抹着眼窝一边回应道。
“那我们还真是像啊。”
“像吗?”
“像极了。”灰原笑着点点头,“我发现你把胡子刮掉了?”
“啊。”菅野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嗯。姑且是刮了。”
“什么叫姑且?你以后还打算留起来?”
“应该不会了吧。”好像别人都喜欢我刮干净的样子。
“我也喜欢。”
“是吗?”
“骗你干嘛?”
“挺不习惯的......”菅野抿着嘴唇,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灰原看的心里来气,干脆伸出手去拽住了菅野的脸颊,然后硬生生地把菅野的嘴唇拽出一个弧度来:“拜托你不要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搞得我心情也不好了。”
“是吗,那我......”菅野假笑了一下,“多笑笑,可以吧?”随后又假笑了一下。
灰原一脸黑线,但也对这个男人无可奈何。
两人沉默了许久。
“——你什么时候醒的?”菅野突然开口。
“今天早晨。”灰原回答。
“都一上午了,医院都没人通知我吗!?他们是干什么吃的!”菅野气呼呼地起身,结果被灰原一把拉住——确切来说是被灰原牵住手指,当场截停。
“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在忙。”
“再忙也不是理由啊!我应该守在你身边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的工作更重要吧?”
“谁说你不是小孩子?你就是小孩子!”
“我不是!”灰原气鼓鼓地嘟着嘴,仿佛一戳就会爆炸。
“好,你不是......”菅野环视四周,“那我给你请的护工呢?你总该见过吧?”
“我让她回家了。”
“你——为什么?”
“因为我跟她说我想一个人待着,她说她不能离开我,可我说我心情很差,一差就会发脾气,想一个人静一静,你那边我会去说,我也不允许她告诉你我醒了——算是,为了给你你一个惊喜。”说完,灰原有些得意地挺起稍显扁平的胸部,“惊喜吧?”
菅野的嘴角扯动了一下:“请护工,我是花了钱的。”
“你是花了钱叫她照顾我,可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不怪她,是我在任性。”灰原眨眨冰蓝色的眸子,“不许和她起冲突,乖乖把工钱结了,就当是为了我。”
见菅野没反应,灰原又问道:“你听见了吗?”
“好。”菅野点了点头,“听见了。”
“那就好。”灰原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还是像刚醒来那样,毫无知觉,无法控制,“这种感觉真奇妙啊,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没办法操控,明明骨骼还连接着,但是却又像没有似的......”
菅野闻言,重新坐在了座位上:“医生之前跟我说过,你需要进行康复治疗。走路——显然还不太现实,总之就是身体机能上的调整。哈——他要我这个做家长的时刻鼓励你,叫你不能放弃。”
说着说着,菅野便笑了出来:“他真的把你当寻常的小孩子看待。”
“听上去,你好像不怎么乐意啊。”
“哪里,我乐意至极。”菅野在自己的腿上摊开手,“灰原,是我对不起你......”
“——呼,又来了。”灰原一副受够了的表情,“都说了不怪你,是我自己的过,是我不走运。别太往心里去了,又不是恢复不了,我心态这么好,肯定能事半功倍吧?说不定要不了一个星期就能健步如飞了。”
菅野笑着摇了摇头:“你想的倒是美。”
“嘶——”灰原皱起眉头,强忍着疼痛。
菅野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怎么了,我去帮你叫医生。”
“不用,就是......”灰原笑了笑,“显然我身上不止一处伤,感觉跟支离破碎了一样,浑身上下都疼的很。”
“嗯,你被送来医院的那会儿,情况很危急......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毕竟我那个时候也在昏厥中,没有亲眼看到你的样子。不过安野木看到了,她说很吓人——她可是个医生,她都觉得吓人的话,那......”菅野不敢去想,不敢去想象他失去灰原的样子。
那他生活中的一切肯定都会瞬间崩塌吧。
再一次崩塌。
“插句题外话。”灰原突然间打断了菅野的话,“你和安野木姐,有没有什么过去,之类的?”
“没有。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们只是朋友,没别的。”
“哦。”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嗯嗯......”灰原摇摇头,“就是好奇。”
“好奇点儿别的事情不行?”
“我可是病人,你现在应该迁就我吧?”
菅野无奈地笑了:“嗯,是该迁就你。”
“以后也应该迁就我才行。”
“以后?要多久啊?”
“不知道。”灰原摇摇头,“久到......世界末日?”
“喂,你要赖在我家里一辈子?”
“我也没办法啊,你是我的监护人吧?”灰原笑着说,“还是说你这个做哥哥的,着急把妹妹送给别的男人,自己好躲清闲?”
菅野张了张嘴,然后连连摇头。
无论是光希还是灰原,他都不舍得放出去。
光是想想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养了好久的白菜被猪拱走了。
不行。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我就赖在家里,你有意见?”
菅野摇了摇头。
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好像被这个女孩儿又一次套路了。
啊。
无所谓吧。
反正现在本就该迁就她。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在醒来之前,做了一个梦......”
“噩梦吗?”
“姑且是。”灰原感觉现在的姿势让她浑身不适,“不好意思,能不能把床摇起来,我这样坐着有些疼。”
菅野立刻抓住病床底下的摇杆,用力地摇动它,将床头一点点的抬升,灰原悄悄地往他肩上一靠:“借我用下肩膀,我感觉应该是肋骨被抻到了,有个着力点或许能舒服点儿。”
少女娇小的身体往他身上一贴,菅野手中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接着又用力摇动摇杆,轻声回了一句:“靠吧。”
床头慢慢爬升,灰原闭着眼睛,一只手撑着床,身体斜倚在菅野的身上。
——一股烟草味儿。
是从菅野的外套上传来的。
灰原本身其实并不喜欢烟味儿,因为烟味儿不仅呛鼻,还很容易就让她联想到琴酒那个烟鬼。
所以她讨厌烟,也不许菅野在她面前抽烟。
但是此时此刻,闻到这股熟悉的味道,她竟然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该如何形容这种安心感呢?
大概就像是被柔软的棉花团包裹起来,给她一种很柔和很温暖的感觉。
——想这样多待一会儿。
这就是灰原心里的真实想法。
可是菅野的话还是惊扰到了她的清梦,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是真的不解风情。
但是仔细想想,又有谁能解这种风情呢?
“——看看这个高度合适吗?”
被打扰到地灰原睁开眼睛:“扶我躺下来。”
“你刚开始是怎么坐起来的?”
“趁医生不注意,咬着病号服的领子,一点一点地蹭起来的。”
扶着灰原背部的那只手顿了一下。
灰原看到菅野那双近在咫尺的,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写满惊恐。
“——你......”
灰原咧起嘴角:“开玩笑的。”
“那好,躺下吧,我扶着你。疼的话跟我说。”
“等等。”
灰原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揪住了菅野心口处的衣料。
“怎么了?疼?我去帮你叫医生。”
“不是。我是说......”灰原有些不敢去看菅野的脸,“可以抱抱我吗?”
菅野原本还想问问为什么。
但,他刚才还说要迁就灰原来着。
所以没有任何疑问,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抱住了瘦弱的少女。
少女也伸出双臂来环抱着他。
两人便这样不知归宿地在对方身上享受起片刻安宁。
良久,得到满足的灰原才抬起头。
“好了,我已经充满能量了!”
“我是充电器吗?”
“我也是才发现的。”灰原笑着说。
菅野也没搭话,轻轻地帮助轻盈的少女靠在了床上。
“好痛。”灰原眯着眼睛,笑着抱怨道。
“痛就好好休息。”
菅野重新坐回座位,发现自己的身体莫名其妙轻盈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