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里静的落针可闻。
电子机器所发出的白噪音让菅野回想起了在病床旁边的折叠床上休息的数个夜晚。
“所以，你打算讲讲你做的梦吗？”菅野一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边向靠在病床上的灰原发问道，“还是说，你只是想告诉我你做了噩梦，却不想告诉我细节？”
“当然不是。”灰原目光呆滞地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中的雪夜，“我……我梦到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一起住在一片雪原中的石屋里，两层楼，确切来说三层，如果算上阁楼的话......”
灰原就躺在病床上将梦境里的内容娓娓道来，而菅野就坐在那里耐心地听，脑海里则是在脑补那副场景——他不知道灰原的双亲还有姐姐长什么样子，所以就只能用黑色小人儿来代替。
“奇怪的是，我没有变大，还是现在的样子。”
“缩小版的你？”
“嗯。”灰原点点头，“缩小版的我，或者说袖珍版，怎么叫都可以，随你喜欢。”
“好。”菅野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正好是圣诞节，窗外下着大雪，但是家里面很暖和，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旁边放着圣诞树，圣诞树底下是好多包好的礼物。我们一家人就坐在餐桌上吃饭。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但是你知道吗，那副场景对我来说真的很真实。他们的反应，动作，甚至说话方式，都像真的......”
“嗯。之后呢？”
“之后，我意识到了不对劲，确切来说，他们一直会带给我一种违和感，他们经常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就像是，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样。就比如说他们在那天的餐桌上说起了‘搬家’的事情，我明明听见他们说了，可当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却说我听错了，说他们根本没有聊到这个话题——你有在认真听吗？”
“当然，一字不落。”菅野认真地回答道，“听上去很奇怪，不过梦经常是没有逻辑性的，你也别太在意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之后，吃完饭，我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睁眼，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家里的一切都被搬得干干净净，姐姐的卧室、书房、爸爸妈妈的卧室、起居室、餐厅——一切的一切，空空如也，唯独我的房间，和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模一样，什么东西也没丢。我想搞清楚他们去了哪里，于是打开门，在门外的雪地上发现了汽车的轮胎印。”
“我猜，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追上去了吧？”
灰原笑了：“你蛮了解我的嘛。我肯定会追上去呀！我换了一身很厚的衣服，然后就追了上去，你能想象到吗？冰天雪地，只有我一个人走在路上。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镜头逐渐拉高，只能看见一片白皑，有一个小点点在雪地里步履蹒跚，时不时地跌倒，在身后留下一串清新可见的脚印......”
“这就是你在梦里看到的？真是微妙。”
“嗯。我也很奇怪呢。”灰原继续讲述下去，“我走啊走啊走，终于走到了一片密林，确切来说，是走到了密林的尽头，我看到了一辆横停在路上的大货车，司机已经去世了，被子弹打成了蜂窝，而货车的车厢里，你猜是什么？”
“猜不太到。”
“是家具，被搬走的家具。”
“那货车肯定很大。”菅野吐槽道，“否则也没办法搬空整个家吧？”
“毕竟是梦境嘛，肯定有不严谨的地方。”灰原立刻做出了解释，“总之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就是这辆车搬走了我家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没搞清楚，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去哪儿了呢？为什么司机被枪杀了呢？于是我便顺着车轮印继续向前，走啊走，终于找到了他们。”
菅野敏锐地捕捉到了在少女蓝色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悲伤：“我好像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了......”
“嗯。一辆熊熊燃烧的轿车，驾驶席上和副驾驶席上还有两个人形火球。”灰原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肯定是死了，我心里清楚，我也清楚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因为我父母在现实中，也是葬身于一场大火。所以梦里的我立刻就明白了一切。可是我镇静得很，你知道吗，我甚至都没有哭，哪怕心里很难受。”
“或许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一场梦。”
“嗯，也许吧。”灰原点点头，“之后，我发现了一串血迹，一路延伸到森林中，我就跟了过去，果然发现了我的姐姐，她奄奄一息的靠在树干边，向我伸出手。我冲过去抱住了她，她叫我快逃，随后便没了声音......”
“抱歉。让你回忆起这种事。”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而且和你倾诉出来也可以让我轻松一些。”灰原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之后，我发现做这一切的是琴酒和伏特加，还有其他人——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就只能逃跑，没有任何反手之力。但是突然刮起了暴风雪，我根本跑不了多远，他们步步紧逼，我只能躲起来，之后，我就听到了一连串的枪声......”
“发生什么了？”
“发生了你。”
“我？”
“有一个裹着熊皮大衣的猎人，脚下踩着猎人靴，大胡子，长头发，像极了街边的流浪汉，手里还提着一款双管猎枪，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个突兀又奇怪的角色就是你来扮演的。”
菅野笑了：“那么，你梦境中的我做了什么呢？”
“你杀了他们所有人。一个不落。”
“哦......那还真是......”
“——还有我。”
“啊？”菅野不敢相信。
“你把我也给杀了。用枪管指着我的头，跟我说那里不属于我，让我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中去，随后就扣动扳机——我就被吓醒了。”灰原微微侧过头，看着菅野那仿佛吃了苍蝇的复杂表情，笑着说，“我一睁眼，发现我正躺在病床上。”
“我不会伤害你的。”菅野摇摇头，“那只是梦而已。”
“我知道。”灰原笑了笑，可嘴角却流露着些许苦涩，“你是在救我，逼着我离开我的梦想乡，让我清醒过来，面对现实。”
“我的手段还真是粗暴......”
“是啊，你可得好好反省才行。下次再进到我的梦里，至少也要和我好好商量，再不济，抱抱我什么的，我会乖乖听话的......”
菅野的唇角弯了弯：“好啊，下次我会多加注意的。”
灰原抬起头来看了看菅野，他看上去比以前和善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因为他把胡子刮干净了，最起码没有先前那样咄咄逼人的架势了。光这一点就足以让身为同居人的灰原开心不少。
真不知道菅野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突然变成这样......
灰原心想。
——难不成就是因为那次车祸，让他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生活了？让他明白自己不能再那样自暴自弃了？
——还是说，他对我受伤心生愧疚，决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了？
不知道。
灰原也不是菅野的肚中蛔虫，不可能想清楚菅野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而且......
灰原现在也无心去揣摩菅野的心思，因为她的很多精力都花费在了“隐瞒”之上。
是的，灰原乖乖地向菅野叙述了梦境中的故事，前因后果都说的很明白。可是唯独省略了对他们两个来说最关键的部分，那就是梦里的猎人，也就是菅野，他中枪了，受伤了，而他却说是灰原导致他受了伤。
——他说灰原如果能早点告诉他，他就不会变成那样。
这对于灰原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警示，因为灰原的的确确在隐瞒菅野一些事情，匹斯可的死也好，阿玛罗尼的事情也好......总之就是有关组织的事情，灰原是对菅野有很多隐瞒的。
这场梦，难道就是某种启示？告诉她不要再继续隐瞒下去，要对菅野保持坦诚？
灰原的内心一直在纠结着。
“我去帮你叫医生，你现在还有哪里痛，告诉我。”
“医生前不久才来过呢，就别打扰他了。”
“他就让你忍着疼？”
“他叫我躺在床上别乱动来着......”灰原呵呵一笑，“可是刚才不是一直在动吗。”
“谁叫你不听话。”
“你才刚认识我嘛？我一直很任性啊。”
灰原的声音轻飘飘地，好像从半空中飘落的枫叶，无声地飘进菅野的心房，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说你，这一阵子就不要任性了，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疗养，等你康复了，随你怎么任性。”
“真的？”
菅野看了看灰原的表情，冷声道：“假的。就算康复了也不准任性，你说过自己不是什么小孩子，那就拿出大人的样子来。”
“大人的样子啊......这就是你期望中的我？更听话，更成熟，更让你放心？”灰原顿了一下，“还是说，更性感？”
菅野刚想教育灰原，却猛然记起前些天他在帝丹小学和小林老师的对话。
小林老师说灰原性子冷，很孤僻，和同龄人格格不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菅野能够理解，她毕竟和那些同龄人有着本质区别，她有一颗成熟的心灵，如果她可以披上假面，或许能够很顺利的和那些孩子打成一片，毕竟她这么聪明，随便撒几个谎，就能让那些孩子围着她团团转吧。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出于对自己身份和组织正在追杀她的考虑，不希望把旁人也卷进来……
菅野一直是尊重灰原的意愿的，如果这是她的选择，他不会去阻拦。
“——我从来没有希望你变成什么样子。”菅野开口道，似乎完全把自己代入了“兄长”的角色中去，“我对你没有任何期望，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全，如果硬要说有的话......我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
“哇，好帅啊。”
菅野皱眉：“哪里帅了？”
“像是一个绝好的哥哥对妹妹说的话。”
菅野冷哼一声，也没太在意这种听上去有些刺耳的说法。
两人就这样默契地陷入了沉默，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最后还是灰原先开的口。
“——我想听。”
“听什么？”
“听你正在追查的案子。”
“没什么可说的，是一起弃尸案件，我们正在尽力确认尸体的身份。”
“你说你出差了？去了福井县？”灰原好奇地眨眨眼，那双眸子依旧是那么晶莹清澈，“去了哪里？”
菅野抬起头来，看了看灰原，灰原也在看着他，脸上还挂着微笑。
良久，菅野才重新启唇：“去了福井市，你去过那里吗？”
灰原想了好久：“没有，不过有听说过。那里好玩儿吗？”
“我又不是去旅游的。”菅野低下头，下意识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我们去了监狱，去探视了一个可能和案件有关的人，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线索。”
“我们？你和佐藤警官一起去的？”
“嗯。”
“你们应该......”
“应该什么？”
“不，没事。”
“我最讨厌别人说话说半截。”
“可我......你们应该没有住在一起吧？”
菅野咧嘴笑了：“怎么可能？你原本聪明的小脑袋瓜该不会被撞傻了吧？”
说完，他用指关节轻轻磕了一下灰原的脑袋。
“我要是真的傻了呢？你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吗？”
“疯人院只有疯子能住，你是傻瓜，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吧。”菅野无奈地回应道。
“那就好。”灰原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所以，调查的结果如何？”
“还未得到实证，佐藤去帮我跑腿了，希望她能找到一些关键线索，好让我也轻松一点......”
灰原突然间皱起眉头，像是回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怎么样了？我是说，黑帮之间的事情。”
菅野知道灰原早晚会问出这个问题，所以也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关西春吉会的势力，基本被组对部的警察们轰出去了，他们还逮捕了一些人。不过出事之前我押送的那两个男人被劫走了，生死不明，失踪了。东京应该可以太平一些时日。”菅野停顿片刻，观察了一下灰原的表情，“不过，袭击我们的人，还没有调查到，等眼前的这桩案子了结，我会亲自调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叫给我一个交代？”
“就是字面意思。”
“你还在自责。”
“......”菅野沉默了。
“我都说了不怪你。”
“我怪我自己。”菅野望着灰原，纯黑色的眸子黯淡无光，深不见底，“就算你不怪我，我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菅野都这么说了，灰原也不再反驳，讲了句“随你”，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菅野的电话响了。
是佐藤美和子打来的。
她的语气十分急切，说是发现了关键线索，甚至搞清楚了凶手的真实身份。
她叫菅野赶快去月岛找他。
“案子有了进展，我得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乖乖在这里等我，好吗？”
“我又跑不了。”灰原还是闭着眼睛，“只能躺在这儿。”
“我发誓，很快就回来陪你。”
说完，菅野起身，重新穿上外套，径直走向病房门。
在去开门的时候，他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女。随后把心一横，开门走了出去。
“——要一切顺利哦！我会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的。”
菅野走后，灰原从喉咙深处挤出这样一句话。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