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请慢慢扭动肩部，对，就这样。不要图快。很好，很好。”
灰原乖乖地按照护士小姐的指示，扭动自己的右肩，一边转还一边笑，神情十分微妙。
“——我感觉......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这就是进行康复训练的目的所在。让你找回自己的身体。”
灰原抬起头，盯着站在一旁的菅野看。
菅野只是微微勾起嘴角，温柔地说道：“要听护士姐姐的话。”
“唔......”灰原吃了瘪，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在那里嘟着嘴生闷气。
这时，灰原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拍了拍菅野的肩膀，示意菅野出去聊。
菅野看了灰原一眼，转身准备跟着医生出去。
结果刚迈出一步，他的小拇指就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给拽住了。
回过头去，那双宝石般冰蓝色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放心，我就在门外，哪儿都不去。”菅野说道。
灰原抿了抿嘴唇，手臂自然而然地垂了下去。
菅野跟着医生走出单人病房，往门口的墙边一站，说什么也不走了，医生原本准备把他带到办公室里聊聊灰原的病情，但是没办法，家属不配合，作为医生的只能就在病房门口和菅野谈这个事儿，顺便还吐槽了一下菅野这个做哥哥的太宠妹妹了。
菅野眯起眼睛，给了医生一个十分明确的警告，示意他不要多嘴，医生只好收敛自己的情绪，公事公办。
“令妹的恢复情况要比我们想象中的顺利，上午的检查报告显示，她在车祸里受到的大部分外伤都已经愈合了，脑部CT也没有再发现血块儿，这一点十分值得我们高兴。”医生一边看着手里面的报告单一边对菅野说道，“还有就是脏器的损伤，一般来说，轻微脏器挫伤可以在一周到两周之间恢复，不过车祸给灰原造成的伤害还是比较大的，包括脾脏和肝脏的损伤，想要完全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保守估计，还得两三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
“——你是说，灰原还得在病房里住两三个月吗？”
“这倒不是，一般只要病人脏器的基本功能恢复就可以出院了，不过以灰原的情况来说，至少也要再等二到四周，算上观察期。”
“一两个月？还真是长啊......”
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菅野先生，我记得您出院的时候，我就建议您再多住一段时间，观察一下情况，但是您执意要出院，好吧，您的身体，您来做主，我不拦着。但是灰原她毕竟是个孩子，我希望这一次您能谨遵医嘱，说到底，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再说灰原不像您一样有重要的工作，你也不希望她的身体出问题吧？”
“不，她不喜欢医院，昨天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来着。”
“天哪，你们两个还真是像......真不愧是兄妹，就这么讨厌医院吗？”
菅野把医生的话当做某种夸奖，只是笑了笑，也没继续追究。
“无论如何，灰原的体格虽然看上去比较弱，但是恢复起来还是蛮快的，毕竟是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细胞生长速度快，受了伤好的也快……啊，除此之外还有对肋部骨骼的手术，从病人的反应来看，没有出现呼吸困难的状况，还是不错的，轻微的疼痛在所难免......毕竟说真的，菅野先生，灰原被送进医院之后，作为医生的我们在给她做手术时，心里完全没有底。”
“我知道......我那个朋友曾经是东大附属医院的医生，她也跟我说过，灰原的情况很糟糕。”
“说句实在话，我做医生这么多年，如果把时间拨回到那天晚上，遇到灰原，我还是会说‘做好最坏的准备’。”说完，主治医生抿起嘴唇，“灰原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儿，撑下来了，但是换做是别人，十有八九都是要......”医生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把头一瞥。
但是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换做是别人受这个伤，基本就歇菜了，大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
“我能理解。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菅野咽了一口唾沫，鼻头酸酸的，“真的很感谢......”
“救治病人是我们的职责，您不必道谢，我想说的是，菅野先生，我知道您的工作十分危险，但是，对于灰原来说，她不应该去承担这份风险。我也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这些话我是站在父亲的角度跟您说的，作为她的亲人，尤其是她父母都不在场的情况下，我希望您能照顾好她。”
“当然。”菅野在主治医生的教育下，连连点头，完全没了往日的气势，“您说的很对，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是我没有照顾好她......这次我很幸运，她没有离开我，但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您说的对。”
主治医生点了点头：“我不是想给您带来压力，只是作为外人，作为一个女孩儿的父亲说些肺腑之言，您如果能听进去就再好不过了。”
“我明白......”
说完，主治医生笑了笑，翻开报告，清清嗓子，将偏离主题的话题又拽了回来：“总的来说，灰原的恢复情况十分喜人，唯独......最关键的部分，也就是她受伤最严重的部位，她的腿部，左侧小腿。”
“嗯......”菅野在那里垂头丧气。
“主要还是神经损伤，虽然我们在手术过程中对受损神经进行了修复，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把断裂的神经重新接起来。不过您也知道，神经受损是很麻烦的，神经的恢复时间很长，起效慢，而且很多情况下的神经受损是不可逆的，尤其是受到了那些严重伤害的情况......”
“……等一下！医生，你是说灰原她的腿，真的就这么废了？”菅野完全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因为之前他还抱有希望，之前医生还说她是可以完全康复的。
“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灰原的情况并不是最差的，但也绝对不是最好的。我们目前的目标，是先帮她恢复腿部的知觉，腿部神经可以总体分为两个功能，一方面就是一些微小的神经，控制的是腿部皮肤的感觉，冷啊，热啊，触感之类的，另一方面就是运动神经，这一部分神经比较难恢复，我们得一步一步来，您先别急。”
“医生，您就给我句准话，她的腿还能不能正常走路……”
主治医生抿起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可以。但前提是恢复过程一切顺利，请您原谅我，菅野先生，我现在真的没办法给您一个明确保证，说她一定能恢复到车祸之前的状态。很抱歉，但是我们绝对会尽力，这点请您放心。”
“好吧……”
“不过我也得告诉您实情，根据我们对过去案例的分析，像灰原这种情况，也有一定概率没办法恢复，或者说无法完全恢复。她的运动能力有很大概率会受到影响，她可以像以前那样正常走路，但是有些剧烈运动就......比较吃力了。”
“妈的......”菅野骂了一句，然后又抬起头来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身为医生，我不能欺骗病人，还有家属，我们会尽我们所能，但也会考虑最坏的情况，希望您能理解。”
“当然。我可以理解。”菅野点了点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很难受。
主治医生在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她相信您。”
“什么？”
“我是说灰原，她很信任您。我知道您的工作很忙，不过，我希望您能多陪陪她，尤其是在做康复训练的时候，她一个人的确可以在护士的指导下完成，但是有你在旁边支持她会让事情变得不一样。我们医生来解决专业的事情，而您则需要协助我们解决其他事情，毕竟我们医生没办法帮助病人重建信心，这是只有家属才能做到的事情......”
主治医生自然地垂下双臂，医疗报告紧紧地贴在白大褂上。
“虽然灰原看上去很乐观，‘现在’，很乐观......”医生特地强调了“现在”这个字眼，这让菅野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但是康复训练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快就会对一切感到失望，甚至会有情绪上的波动，她需要您，远比以前更需要......你需要支持她度过这个难关。”
菅野连连点头：“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主治医生勾起嘴唇，笑了笑：“的确，您该回去陪着她了。”
“麻烦您告诉我这些，”菅野向医生微微鞠了一躬，转身便走，刚迈出一步后又回过头来，伸出手来抓住医生的手，用力握了握，“接下来也要拜托您了。”
随后便扭头进了病房。
主治医生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咧着嘴笑了出来，随后一边摇头一边向办公室走去。
XXX
“菅野。”
“嗯？”菅野回过神来。
“医生都跟你说了什么？”
上午的康复训练结束后，灰原躺回床上，娇小的身躯有一大半蒙在被子里。
“就是说了一下上午检查的情况。”
“还好吗？”
“他说‘成果喜人’。”菅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灰原有些不相信。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菅野皱了皱眉。
“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之类的。”灰原笑着说。
“不，我没骗你，一切都好。”
“那我的腿呢？左腿。完全没有知觉的这一只……”
菅野料到灰原肯定会问这个问题，所以他一早就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我不想骗你，医生没有给我做出任何保证，好赖话全让他说了，感觉跟在应付我似的，我恨不得一拳上去把他眼镜打碎......”
灰原侧过脸来，脸上写满了气愤：“你个坏人！你要对我的主治医生做什么？”
菅野立刻伸手求饶：“什么都没有，就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别生气。”
“所以呢，他具体说了什么？”
“就是说还需要时间观察，会尽力而为之类的......”
“就这？”
菅野颇为自然地点了点头：“就这。”
“你指望我相信？你们两个在外面嘀咕了那么半天，到你这儿怎么就变成了寥寥数语？”
“那是因为剩下的时间我都在说‘谢谢’。”
菅野早就想好了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听上去就不太靠得住。
灰原瞄了菅野一眼，对菅野这种把她当小孩儿骗的行为颇为不满。
菅野抬起头来，看了看灰原的眼睛，又偶然间发现她那双薄薄的嘴唇异常苍白，再仔细一看，才意识到她正在用牙齿撕咬着嘴唇，露出浅浅的牙尖，在不经意间撕拽着柔嫩的血肉。比起有意为之，更符合下意识的动作。
——为什么呢？
菅野想过很多可能性。
也许是觉得有些不敢信，为了自己的腿。
又也许是因为疼痛，她身上的伤的确还没好利索。
或许她是在思考，有的人在陷入深思时也会下意识地去咬嘴唇。
菅野没办法得出答案。
——如果平时多观察一下她的话，恐怕能够得出结论。
可现在不行。
菅野将这视为自己对灰原的关注不够。
——或许真的不够。
“灰原......”
“怎么了？”
“你......”
“我怎么了？”
菅野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哦。”灰原的语气很平淡，“——医生真的没说什么吗？”
“别这么紧张，你会好起来的。”菅野开口道，“相信我。”
“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因为运气是互补的。”菅野翘起二郎腿，用手揉了揉他隐隐作痛的小腿骨骼，“我倒霉，但是你会幸运。”
“切。我如果幸运的话，就不会躺在这儿了。”灰原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或许是牵动了伤口，弄痛了她，只听她嘶的一声，呲起牙，“说到底，我还是倒霉的很。”
“倒霉之后的幸运也算一种幸运……”
“才不算呢。”
灰原的话音刚落，菅野的手机便响了。
是佐藤美和子发来的邮件。
邮件内容大致如下。
——茶谷翔太的母亲找到了，人在神户，已经和一个男人成了家，现在正在赶往东京的路上。
菅野皱起眉头：“看来案子结了。”
“靛蓝案？”
“嗯，你讨厌的那个女人找到了。”菅野收起手机，“她果然在外面有了新家，把孩子们丢在东京，一个人跑去神户和别的男人成了家。”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灰原小声嘟囔着。
“额......”
“你觉得不是？”灰原侧过脸来，幽怨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菅野看，冰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火焰，一副“你敢说不是我就下床揍你”的样子。
“当然，当然是了。”菅野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冷汗，赔笑道，“我和你意见一致，嗯，意见一致。”
“你好像，有些不情愿呢......”
“哪里有。我怎么敢呢？”
灰原“唔”了一声，鼓起脸颊，看上去超绝可爱。
两个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
灰原才突然开口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把我带到家里，自称我的哥哥......”灰原顿了一下，“——光希姐对此怎么想？她有跟你说过吗？她会不会讨厌我？觉得我把她的哥哥给夺走了……之类的。”
“她啊......”
“听你的语气，怎么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灰原侧过脸来，再度审视起菅野，“你该不会哪天因为又收留了一个未成年女孩儿，然后觉得我这个‘老人’碍事了吧？喜新厌旧？”
菅野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刚才问过医生，医生说你的大脑好像恢复正常了啊，为什么最近总是会说出一些......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呢？”
“因为我除了你，就没有别人能依靠了啊，我是很害怕的，被你抛弃什么的。”灰原闭上眼睛，喃喃道，“更何况，‘春宵苦短’，我更得好好珍惜啊——这还是你教给我的。”
“首先，我绝对不会抛弃你，就算再收留一万个未成年少女，你也是我最珍惜的那个。其次，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句话？”
“我睡觉的时候。”说完，灰原便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了。
菅野一头雾水，心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跟她说过这种话。
直到他偶然间把视线落在床头柜上——
发现了他之前给灰原读的那本书，这才恍然大悟。
他拿起那本书来，摸了摸印着“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字样的书封。
“——这本书就是光希推荐给我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便是她对你的态度了。”
“真的吗？”
“谁知道。”
“那我以后要好好跟她解释才行，我没有想要夺走她的哥哥。”
“没那个必要。”
“我可不想让自己这个外人毁了你的家庭关系。”
“我的家庭关系原本就是一团糟......”菅野抿起嘴唇，“况且你也不是外人。”
“——那我是什么呢，对你来讲？”
菅野笑了，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谁知道呢……你想是什么？”
“姐姐，之类的。”
“你想做我姐姐？”
“不行吗？我也想体验一下做姐姐的感觉。要是有个不听话的弟弟，我肯定每天教训他。”说完，灰原特意瞥了菅野一眼。
菅野无奈地笑了笑：“那好，等你再长大点儿吧……现在这幅身躯，做我姐姐实在说不过去。”
“你就这么想让我长大？还是说你是想看到真实的我的模样？”灰原眨眨眼，半开玩笑地问道。
“这样就挺好的。”菅野回答道，“你长大恐怕只会更不让我省心。”
“——这话像是一位老父亲对即将成年的女儿说的。”
“才不是，只是以哥哥的口吻对妹妹说的，”菅野喃喃道，“仅此而已。”
（本卷由真实事件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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