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高度跳进大海，和摔在水泥路面上差不了太多。
所以，坠海的茶谷翔太没有能够救回来，当海警队把他打捞上岸时，他已经断气了。
还有那个被翔太捅了一刀，又坠下海岸的B君……
好消息是他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坏消息是他在坠落的时候后脑磕在了海岸边的消浪石上，头部受到了强烈冲击，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医生也无法判断他到底还能不能醒过来，委婉地告诉他的家长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至于菅野......
他在警署做完笔录后步行回了医院，从月岛警察署到医院可有很长一段距离，足够让他冷静下来了。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想带着消极情绪见到灰原，所以才会试着把自己心中的那些消极情绪通通丢在路上。
等他回到单人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灰原还没有睡，像根木头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漂亮的眼眸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出神地看。
自从她醒来，她就发现了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道显而易见的裂缝，显然医院的病房已经有一些年头了，所以墙皮才会出现裂纹。
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观察那道向天花板中心延伸的细长纹路，以至于现在闭上眼睛都能将那道纹路在一片漆黑中重现出来。纹路里的每道转折都被她记在了心里，她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手指把那道裂纹在床单上默绘出来……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病床上躺了好久，她终于等回了菅野。
灰原先是看到病房的门把手轻轻地转动起来，随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缝，接着门后的人影又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结果那道人影一抬头，立刻愣在了原地：“——你还没睡？”
灰原紧张的神情立刻溃散下去：“嗯，我在等你回来……”
“等我做什么？”见灰原没有睡着，菅野便不再像刚才那样小心谨慎的行动了，他随手将他在门外脱下来的外套挂在病房角落的衣架上，然后就去设置自己的折叠床。
咯吱咯吱一阵响。
“你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在等你。反正你要不回来，我也睡不好觉。”灰原趁机观察了一下菅野的表情，好像和走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情绪也还算稳定，“——事件怎么样了？”
“姑且算是解决了。”
“姑且？”灰原笑了，“相当微妙的说法呀。”
“嗯，凶犯已经落网，只是还有一些后续工作没有处理好，所以只能说是姑且。”
“嗯，那我该恭喜你？”
菅野整理好床铺后，往上面一坐，一点也不想说有关案子的事情：“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肯定会疼啊，可是没有办法。”灰原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毕竟我可是被铲车撞了耶！还跟着轿车一起在路上翻了好几圈，跟演动作电影似的！等到时候我回了学校，把这件事情讲述给同班同学听，他们肯定会觉得我疯了。”
菅野勾起嘴唇，呵呵一笑。
“倒是你，我刚才见你进来一瘸一拐的，怎么了？”
“下楼梯的时候崴了脚。”
“......”
见灰原半天没有回应，菅野这才抬起头来，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少女正在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双眸宛若无暇的宝石，纤长的美睫上沾染了跳动的光晕。菅野一直知道灰原很漂亮，但他总是会在无意间发现她身上更令人感到惊艳的一面......
他有意避开灰原的视线，脑海里却不断地去回想方才无意间看到的那一幕。
心房闯入了一丝不知名的情绪。
——等她长大成人，恐怕会相当了不得啊......
他略微有些头疼，用手揉起额角，顺便抚弄了一下有些凌乱的碎发。
“你在骗我。”
注视了菅野良久，灰原得出了最终结论。
“啊？”菅野回过神来，发现灰原还在盯着他，只是眼神从刚才的温柔似水，变的犀利如剑。
“我说你在骗我。”她用十分确信的语气重复道。
“何以见得？”
“你撒谎的时候总是不敢看我的眼睛，而且......”灰原停顿片刻，“你经常在撒完谎后有意无意地抚弄一下头发。”
“真的？”
“是真是假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见床上的女孩儿有些生气了，菅野抿起嘴唇，低下头：“追人的时候被车碰了一下，不过不是疾驰的汽车，否则我现在已经躺床上了。”
菅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抬起头来对着灰原笑道：“就是磕了一下，青了一块儿，好在那车提前踩了刹车，所以没什么大碍。”
灰原看着他默不作声。
菅野被灰原盯地心里发毛，于是又补充了一句：“——真没什么大碍。”
“你总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她轻声开口，埋怨的情绪被锁在眉头之间。
“毕竟是职责所在。”菅野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发，“国家给的饭碗，不是谁都端的起来。不付出点儿什么，这钱拿的不踏实。”
“我看了新闻。”灰原扭过头去，继续望着天花板。
“新闻？”
“你上电视了。”
“我？”
“这里还有第三个人的话，麻烦你把他拽出来。”
灰原的语气毫不客气。
“哦，我不知道，没人跟我说。”
“京门大桥。杀人凶手坠海了，是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新闻都播了。”灰原停顿片刻后，又道，“下午你走之后，我叫护士过来给我打开了电视，看了一会儿......因为实在无聊。”
“哦。”菅野点了点头，没了别的反应。
“我从直播画面里看到你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我看你的心情很不好，本来想着要安慰你一下的……”
“我还没脆弱到需要小孩子来安慰我。”
“首先，我不是小孩子，这一点已经跟你重复过很多次了，请把我当做一个和你年纪差不了多少的成年女性看待；其次，需要安慰并不意味着脆弱，逃避问题才是真正的脆弱......”
菅野抬起头来，自嘲般地咧起嘴唇，又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我心情是很差，我差点就抓住他了，我差点就能把他拉上来，可是我没有，这种感觉就像......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我的指缝里溜走了一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这种经历可一点儿都不会让人好受。”
“我制作的药物杀了很多人，我身上的罪孽感不比你的轻。”
“那孩子是个杀人犯，这点毫无疑问，但他应该得到公正的裁决，而不是这么潦草的结束......”菅野摊开手掌，映着床头的护眼台灯仔细观察着掌心上的每一道皱纹，良久，他才重新开口道，“灰原……做警察真的很累。”
灰原侧过脸，望着守在病床边的菅野，看他扭曲在一起的表情，心里漫过一阵酸楚。
“不怪你。”
“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不怪你’。”
“因为这是真话，虽然我没有在现场，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想救下那孩子的。那孩子自己跳下了大海，那是他的选择。况且他手里还有凶器，这不能怪你......”
这时候，灰原才迎着台灯看到了菅野手背上的道道伤痕。
“菅野，你的手背......”
“嗯，我知道。”菅野的声音很沉静，“那臭小子划的。不过已经结痂了。没事。”
“让我看看。”
“你就好好躺着吧。”
“快给我看看！”
灰原的执拗让菅野不得已妥协，他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让灰原看了看。
“行了吧？”
“嗯，至少不会留疤。”灰原看过之后，松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冲在第一线？是不是傻？警视厅那么多警察，还有地方警署的刑警，他们都是饭桶？你和凶手对峙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少年课的警察来帮你？”
灰原提出的这些问题，菅野一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当时情况很紧张，他根本没有闲心去关注自己的同僚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试图向他提供帮助——不过在少年跳海之前，他的确看到有少年课的警察正在向他这边靠近。
无所谓。
反正人都死了，再考虑这事儿完全没有必要。
“跟我说说这起案子的经过吧。”
“没什么可说的。”
“你今天下午还跟我说要迁就我，到晚上就不认账了。”灰原冷哼一声，“男人......真讨厌。”
菅野在面对灰原时向来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只好将整起事件和盘托出，起因经过结果，再结合茶谷翔太留下来的日记，给灰原讲述了一个大概。
灰原听完就开始生闷气，她觉得孩子们的经历实在是悲惨，而那个将孩子弃之不顾的女人更是糟糕透顶。
见灰原不高兴了，菅野露出委屈的表情：“——我一开始不想跟你说，你还不乐意......”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作为家长也太不负责任了！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源于大人！”灰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不是他的妈妈把他们丢下不管，就不会发生后面的这些事！只管生不管养，差劲！”
菅野的身体斜倚在床头柜上，纯黑无光的眼睛静静地盯着病床上的少女看。
“还有个问题，为什么当初没有人见到过那些孩子？哪怕搬家公司也……他们都说那个茶谷只有一个儿子，这太奇怪了。”
“茶谷佐绪里不让除翔太以外的任何人出家门，这是其一，唯一有可能见过其它孩子的人，应该就是那些和茶谷佐绪里有染的男人，不过我们现在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男人能作证他见过，所以……”菅野耸了耸肩，“至于为什么搬家公司没有发现茶谷佐绪里的两个女儿，我想应该是茶谷把她的两个女儿装进了行李箱，就这么运到了东京……”
“行李箱！”灰原恍然大悟，“所以小花才会被装进那个行李箱里掩埋，因为她就是这么来到东京的……”
菅野点了点头：“大概如此。”
“——所以，你们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还没，这就是我一开始说案子只是‘姑且’解决了。遗弃儿童的罪名是一定会被追究的，只不过这个过程我就不再参与了。”
“那你觉得她去哪儿了？”
“她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留在家里的三个孩子现在只有一个还活着......”
“——你就不觉得愤怒吗？”灰原询问菅野道，“为这一切？”
“愤怒？”
“你难道就没感觉吗？我都快被气炸了！”灰原皱着眉头，“要是我现在还能正常走路，肯定会满屋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直到火气消掉之前，绝对坐不下来......”
“......我也心里不爽，我也生气，我也对这一切感到不解。”菅野的表情好像僵在了脸上一般，没有丝毫波澜，“只是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为什么？”
“有什么必要？就算我表达出了这些情绪，也只会把消极传递给你，不会改变任何事。”菅野抬起眼帘，有气无力地说道，“灰原，我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我相信我们肯定能找到无数个共同话题，可是今天我真的很累了，我们先休息可以吗？”
说完，他翻身躺在了床上：“我刚才问过值夜班的护士，她说你的康复训练从明天开始。”
“我知道。”灰原气鼓鼓地，瞪大了眼睛，完全睡不着，“她还说要让家里人陪同。”
“嗯，我会跟小田切请假，明天我陪着你。”
“我每天都有康复训练，你总不能每天陪着我吧？”灰原问道，“估计会丢掉工作的。”
“再说吧。”菅野抬起胳膊，去摸台灯的开关。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房间陷入黑暗。
灰原听见菅野在折叠床上翻身，压的床咯吱咯吱作响。
于是侧过脸去，却发现他正背对着自己。
心里更是来气。
于是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拼了命地去够菅野的后背，好不容易才够到，碰了他一下。
可菅野却没有任何反应。
“装死？”
“是困了。”
“骗人。”
“这次真没骗你。”
“——那你把我的腿还给我。”
菅野闻言，噌的一下坐了起来，回头看向灰原，眼神里满是怨念。
而灰原则是把自己蒙在被窝里咯咯地笑。
“有什么好笑的？”菅野皱着眉头，心里来气，“你难不成觉得这是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吗？”
灰原悄悄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瞧你的样子，怎么感觉像是你的腿受伤了一样？我都没说什么......”
菅野的声音一下子阻塞住了，他张张嘴，半天没说出来话。
直到最后才“垂死挣扎般”双手握拳：“......我是你哥哥......我关心你——这个理由如何？”
灰原愣了愣神：“你真是这么想的？”
“......总之以后别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我很不喜欢。”菅野看样子真的很生气，“医生说过，你的心态很重要，不要这样没有所谓的，对你的康复不利。”说完，菅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言尽于此，要是你真不想要你的腿了，就继续这样，我也管不着。”
说完，就又躺回去了，只不过这次不是背对着灰原，而是面朝天花板。
灰原侧过脸就能看到他。
他的眼睛睁的老大，完全不像是在睡觉的样子。
“你生气了？”灰原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
“我看你气呼呼的，像个气球，一扎就爆的那种。”
“那是你看错了。”
“原来伟大的警察大人也这么好面子......”
“啰嗦死了。”菅野闭上眼睛，不想再面对她，“快睡觉！”
“睡不着。”
“为什么？”
“浑身疼。”
菅野睁开眼睛：“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我不需要医生，我就是需要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
菅野起身：“你想要什么？继续聊天？”
“抱抱我。”
“灰原，再这么下去我会被人当做萝莉控的。”
“你刚才还说你是我哥哥。”灰原望着天花板，眼角划过一道晶莹的泪珠，“你让我想到我姐姐了......”
灰原一哭，菅野就会心软。
他对灰原的泪水没有任何抵抗力。
“......我扶你起来，要是疼就告诉我。”菅野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背部，一只手托在她的后脑，将少女轻轻地扶起。
下一秒，少女就将下巴抵在了菅野的肩头，双手环抱住他的背部。
灰原的体温要比菅野热不少，隔着薄薄一层病号服，菅野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的热度。
“为什么突然想要抱抱？”
“因为姐姐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抱我了......”
灰原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也是闷闷的。
“我真的好难受......”
“没关系......没关系......”菅野在灰原的耳边喃喃道，“我会保护你的，安心。”
灰原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他知道她哭了，用手心轻轻地拍打起她的背部。
窗外的霓虹灯光照射进来，将两人的紧紧贴合的身影印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