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部长小田切敏郎今晚有一个很重要的饭局，而且是一场不得不去的饭局，因为这顿饭是隔壁警察厅的次长石阪请他的。
作为石阪的直系后辈和私交好友，小田切于情于理都不能推脱说不去。
饭局地点是文京区的一家私家菜馆，店名叫做“福井家”，这里的菜肴都是厨师精心准备的，十分美味，摆盘也很养眼，但与之相对，价格也十分昂贵，也只有小田切这样的上流人士才有机会在这儿一饱口福。
福井家内部的装潢颇有一种“乡村小筑”的味道，虽然地处东京腹地，可只要走进餐厅，就能感受到一股迎面而来的清新感，餐馆内部的装潢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镰仓或者是伊豆这样的临海地区。
福井家没有大堂，清一色全是雅间，因为该餐厅从一开始就将有钱人当做目标群体，而有钱人通常都强调“隐私”二字，所以才会采用这样的设计。
石阪和小田切都是这里的常客，因为他们都觉得这里的环境很舒适，不仅仅适合吃饭，更适合交换意见。所以在一般情况下，当两人需要私下见面时，都会约在这里。
小田切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设计极为地道讲究的和式雅间，警察厅次长石阪秀治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石阪前辈。”待服务员离开房间后，小田切对着石阪秀治微微鞠了一躬。
“都说了，私下见面没必要这么拘谨，来。”石阪摆摆手，让小田切坐下，又将一杯茶递到桌子的另一边，“你也尝尝这茶。”
小田切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衣服架上，然后坐在了石阪的对面，端起石阪给他倒的茶，轻啜一口，又品味了片刻，点点头：“清爽淡雅，好茶。”
“我夫人旅游时带回来的，我觉得不错，所以带了两包让你也尝尝。”
石阪秀治此人看上去就很富态，五十多岁的年纪，慈眉善目，耳大垂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颇有涵养，年轻时也一定帅气迷人。
“的确是好茶，想必价格不菲。”
在面对石阪时，哪怕是小田切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可已经在警察圈子里混了一辈子，是老油条中的老油条，老狐狸中的老狐狸，稍有不慎就会落入陷阱。
“哎，不贵，只要能找对人。”说完，石阪又给小田切斟了一杯茶，“其实说白了，这世上无论办任何事，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只要找对人，就可以事半功倍，你说对吧？”
“石阪前辈说的是。”小田切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开始琢磨石阪这番话里是不是暗藏玄机。
“——对了。有一段时间没见敏也了，他现在怎样了？”
小田切敏也是小田切敏郎的亲生儿子，也是小田切敏郎这辈子“最不光彩”的污点。
小田切十分勉强地勾起嘴角：“还能怎么样，一如既往的叛逆，自从上次让他滚出我家，就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了。”
“哎呦。”石阪咂咂嘴，“那得两个多月了吧？”
“嗯。”小田切点了点头。
“哎，这我得说说你，”石阪晃了晃食指，“敏也是有些不听话，但好歹也是你的儿子吧？哪儿有爹一天到晚说儿子不行的？你想想吧，你从他懂事儿开始就一直说他这里不行那里不行，所以他长大了才会不行给你看……孩子嘛，都这样。你就不应该跟他置气。做个摇滚歌手有什么不好？我听说他在网上也挺有名气的啊，年轻一代的孩子们都喜欢听他的歌。”
石阪虽然说的在理，可事已至此，小田切不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的裂痕能够修补。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经年日久，就好比指头下面的老茧，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下去的。
小田切实在不想提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养儿子可不如养女儿，你看看阿铃，多听话啊，一点都不让你操心。”
石阪和小田切一样，也是只有一个孩子，叫做石阪铃，目前还在东大读书，光论这一点就要比高中就辍学的小田切敏郎不知强了多少倍。现在想来，十多年前，小田切和石阪还商量过结亲的事情，不过由于敏也实在是不争气，小田切也没脸把阿铃带进自家大门，最后还是作罢。
“女儿固然是好，但一旦嫁出去就不是自己家人了啊，所以要是让我选，我还是想要儿子……”石阪说完，啜了一口茶水，“嘶，说到‘听话’，你倒是让我想起个人来。”
敏锐的小田切立刻察觉到石阪接下来说的话恐怕才是今天的正题，毕竟堂堂警察厅次长一般不会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找他出来，于是抬起头来，认真地倾听起来：“什么人？”
“——菅野信之。”
一听这个名字，小田切心里咯噔一下。
恐怕警视厅的所有人在冷不丁地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心里都会咯噔一下吧。
毕竟只要他的名字被人提及，一准是发生了祸事。
“他又怎么了？”
石阪摇了摇头：“没怎么，就是想问问他最近表现如何啊？有没有让你头疼？”
“最近？”小田切偏起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别说，他最近倒是挺乖的。没出什么岔子。”
“嗯，那还不错，看来你把他管教的很好。”
“我可高兴不起来，”小田切摇了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这种情况往往才是最糟糕的。”
“为什么？”
“因为像菅野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乖乖听话的，他最近没有出岔子，正是因为他在蓄力，我相信很快，他就会给我们捅出一个大篓子。”
“真有这么邪乎？”石阪问，“还是你太悲观了？”
“我相信我的直觉。”
实际上，菅野已经捅出了一个大篓子，七号馆里发生的惨案就和他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席间的这两位警界大佬对此并不知情罢了。
石阪单手扶额，做出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如果一定要捅娄子，最好别选在最近，我们警察队伍可不需要另一个大新闻了。”
小田切知道石阪是在说“七号馆”的事情。
没错，公安的确第一时间清理了现场，没有给媒体留下任何可供他们追查的线索，但是进行突入工作的是警备部下辖的SAT，公安能管住自己人的嘴，可管不住SAT的嘴，所以想要完全瞒住这件事情基本不可能的，媒体早晚会知道东京发生了大事。
与其等着被媒体挖出来，不如主动出击，大大方方地承认东京的腹地的确发生了事件。
不过警方可以在“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上做做文章。
对于七号馆里发生的惨案，警视厅对外公布的信息是五名公安警察在抓捕犯罪团伙的过程中受到袭击殉职，而团伙中的犯罪分子也被当场击毙，但是并没有提供更为细节的情报，比如说犯罪团伙的构成啦，警察官是怎么被袭击的啦……种种这些，记者发布会上一个字都没提。
如此简短的爆料自然引起了媒体的不满，他们今天一整天都在追问警视厅是不是隐瞒了什么关键要素。但是警视厅的回应始终一致“为了殉职警察的家属考虑，不会透露更多详细内容”。
警视厅预计这些天媒体都不会消停，所以现在不需要另一件麻烦事儿了。
“——一场灾难。”小田切评价这起事件道。
“没错，彻彻底底的灾难。”石阪认同道，“你之前说，我们警察队伍的平均水准下降的厉害，从这件事情上就能看的出来。换做是以前，东京怎么可能会出这档子事！”
东京当初好歹也是亚洲最安全的城市之一，然而现如今就在警视厅的眼皮子底下，一伙儿武装匪徒冲进了公安下辖的档案库，杀了五名公安，又在场馆里火并，留下了一地尸体……
说成是“灾难”都是轻的。
作为刑事部部长，小田切对这起事件其实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公安的外驻机构，有公安警察牺牲，其余的一概不清楚了——至于警视厅的官方通报，一眼假，他甚至都不屑于去看。
不过他不知情，不代表面前的石阪不知情，要知道石阪本身就是从公安走出来的人，即便是就任次长之后也和公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田切敢肯定石阪比他知道的要多的多，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掌握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说犯罪分子都被当场击毙了，也拿出了最终结论，那除了要为殉职警察的抚恤金头疼之外……应该没有其它问题了吧？”小田切当然对这伙胆敢在日本腹地和公安对着干的犯罪团伙十分好奇，但是对警察整体来说，眼下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要怎么处理这起事件导致的一系列后果，这一般就需要警方的各个部门通力合作了。
现已知石阪不会随随便便的叫小田切出来吃饭，既然叫出来了，就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既然有事要吩咐，肯定是事情出了差错，而小田切又是刑事部的部长……
所以小田切刚才问的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需要我们刑事部帮什么忙？”
“你知道规矩，官方的结论向来都是文字游戏，而一旦玩儿起了文字游戏，水分就会不可避免。”石阪顿了顿，“据我所知，闯进公安设施的那伙儿混蛋并没有全死光，有人逃了出来。但如果我们如实向外界交待实情，就会引发民众的恐慌，这是我们一定要尽量避免的。但我们也得把这伙逃犯抓捕归案，而且要秘密进行——我想让菅野去做这件事情。”
“菅野……”小田切张着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方便？”
“次长……这应该是公安方面的问题吧？”公安警察因为某种原因在公安的设施遭到了袭击，最后又是公安出面将这起事件压了下来，如果要进行后续调查，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公安他们自己来做，又何必去找隶属于刑事部的菅野呢？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不再是公安自己的问题了，而是我们警察的共同问题。每个人都要贡献一份力，包括菅野。”石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解释道，这意味着他不希望从小田切的嘴里听到“不”字。
而小田切显然也不会说“不”字，他只会委婉地表达疑虑：“即便是共同问题，让菅野出面……这件事情即便是我都只是一知半解，菅野这种级别的警员恐怕什么都不知道……”
让一个对此事毫不知情的警察去调查这件事？
毫无道理。
除非……
“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才会叫他去啊。”石阪笑了笑，喝了口茶，“看看他能闯出什么名堂来。”
“您的意思是……”
“我没别的意思，菅野很聪明，也很有干劲，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和公安不对付，正是完成这项工作的不二人选——小田切，你只需要把命令传达下去。我很期待他能够发现点什么。”
小田切当然不会相信石阪的鬼话，他笃定石阪肯定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选定了菅野作为这项敏感任务的执行者，而石阪不愿意将这个原因分享给他。
但是他不能拒绝。
“好，我会跟他说的。”小田切点了点头，应下此事。
说白了，他没得选。
话音刚落，服务员就端着托盘走进了雅间，在两人的面前放下菜肴。
“终于来了。”石阪摩拳擦掌，“为了摆平七号馆的破事儿，我今天中午就没好好吃饭，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小田切以笑容回应石阪，心里则是在反复揣摩着石阪的真实意图。
——为什么要让一无所知的菅野去做调查呢？是为了找替罪羊？
不对，明明已经对外公布说犯罪分子都被击毙了，根本不需要什么替罪羊。
——是为了让菅野保持忙碌，好让他抽不出时间来给警队捅娄子？
不对，把公安的事情交给他办明显就是在诱惑他捅娄子。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小田切想不明白。
这就像是一个几乎快要完成的拼图，而小田切恰好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一块儿。
——他并不知道菅野和公安的渊源，自然也没办法搞清楚石阪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