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真人不露相。
菅野和佐藤此行自然没有见到那位被岛民尊称为“命样”的长寿婆,而是见到了她的祖孙女岛袋君惠。
菅野去神社的时候,她正身着巫女服,在院落中做着扫洒工作。
见有不像本地岛民的客人踏入神社,她立刻把笤帚往墙边一放,迎了上来。
一听菅野他们是来自东京的警察,她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嘟囔了一句“现在才来是不是晚了一些啊?”
菅野本打算追究,但佐藤马上就向她解释说他们此行是为了一起最近发生在东京的案子来的,需要向岛袋寻求帮助。
岛袋君惠点了点头,带着菅野佐藤二人走进了神社内部的会客室。
“——我的祖奶奶啊,出生在明治十七年七月三日,算一算,今年七月三号,就要过一百三十岁大寿了......”岛袋君惠恭敬地将茶水放在菅野面前的茶几上,看似不经意间提起了岛民口中的“命样”,“真是的,明明只是稍微长寿一点,就有人大惊小怪的,把她老人家当成神仙,还说什么她之前吃过人鱼肉,所以才可以长生不老......
唉!我也是很苦恼的。”
“稍微......”佐藤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对君惠口中的“稍微”十分不认同。
一百三十岁。
横跨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个年代。
这是出生在昭和年末尾的佐藤美和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接下来的人生要熬走三位天皇什么的......听起来就很不现实。
怎么从君惠口中说出来却是这样的轻描淡写呢?
“嘛嘛!总之,她老人家现在身体也很健康,搞不好能活到下一任天皇即位呢!”君惠一边笑一边说道,“作为祖孙女,我也很期待看到那一天到来呢!”
菅野一言不发地端起茶水,轻啜一口,等着佐藤和君惠交涉。
他本人不开口的原因是,从刚才开始,君惠的眼神就总是落在他的脸上,这种情况稍微有些微妙,毕竟在菅野看来,一般的人不会愿意面对他这样的人,他每次去盘问嫌疑人或者是关键证人时,那些人都因为害怕他而经常性地和他避开视线,可岛袋君惠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哪怕视线相交也完全没有什么避讳,反而会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搞得他有些不适应。
——难不成巫女天生不怕什么“邪物”吗?
菅野一边吞下茶水一边在心里暗想。
——又或者是因为最近把胡子刮干净的缘故?
和巫女君惠聊了些有的没的之后,佐藤便熟练地将话题转移到正事儿上来了:“——请问,这个行李箱,是贵神社送给游客的礼品吗?”
佐藤从正装的口袋里摸出照片递给坐在身旁的君惠,君惠在看了一眼照片之后便马上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而后,她又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你们是为了这个行李箱来的吗?我可不能随便给你哦,这是只有在儒艮祭中中奖的人才能获得的礼品......”说完,君惠往菅野这边瞥了一眼,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破例啦......”
“咳——一天以前,东京晴海码头公园的荒地里挖出了一件贵神社送出的......行李箱,里面发现了一具正在腐烂的遍体鳞伤的未成年女孩儿的尸体。”
菅野的耐心突然耗光了,他放下茶杯,直戳了当地将具体情况告诉了岛袋君惠。
“经过我们的调查,发现这个行李箱是特制的,只有你们这里才有,既然凶手使用了这个行李箱弃尸,那就说明他也许之前来过岛上,并且在儒艮祭上中过奖,如果你们这里保留了中奖名单供我们借阅,我们会非常感激。”
话说完,菅野往沙发上一靠,等着君惠做出反应。
君惠看了看手中的照片,又抬头看了看菅野。
“那孩子......今年多大?”
“四五岁的样子。”
“......”君惠有些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真是可怕......”
“是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凶手并没有在现场留下太多线索,如果想要抓住这个对孩子下手的混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那你们算是来对了。”岛袋君惠轻飘飘地站起身来,“岛袋神社的确会记录历年的中奖者......请稍等一会儿。”说完,年轻的巫女小姐一溜烟儿跑出了会客室,不见了踪影。
佐藤这个时候凑了过来,小声地对菅野说道:“我本想委婉地提出这个问题的,应该没必要把具体情况告诉她吧?”
“我们时间不多,如果她没办法帮我们列出清单,或者给我们一个可以搜查的线索,我们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坐船离开这里。”菅野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我想赶紧解决这堆麻烦事儿回东京去。”
佐藤立刻明白了,菅野的心其实压根儿不在这儿......或者说不全在这儿。
他的心恐怕还在东京,在灰原的旁边。
虽然菅野找了护工临时照顾灰原,但是他显然没办法相信护工,他现在一心想的都是赶快解决这件事儿,然后赶回东京去陪床。
佐藤捧起茶杯,刚喝了口茶水,岛袋君惠便抱着一大摞沉重的册子走进了会客室,然后咚的一声砸在了木制的茶几上。
“——呼!累死我了。”她用手背抹去额头上渗出的细小汗珠,“这就是历年来的中奖名单,这本是一等,这些或许是二等,剩下的都是三等......大概是这样吧。反正这里只有最近十年的记录,如果想要再往前的年份,我就得去仓库里面找找了。”
面对堆满茶几的十六开纸大小的硬纸皮册子,佐藤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想要从这里面找出一个人名来可不容易。
菅野抬起头:“行李箱属于几等奖?”
“二等。”
“那我们只需要二等的册子就好......”
“——实在是麻烦您了。”佐藤补充道。
“这个嘛。”君惠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其实册子都混在一起了,我也不确定哪个是一等哪个是二等。所以......”她对着菅野露出尴尬的笑,“只能打开看一看了。”
菅野闻言,随手拿起一个册子放在腿上,然后打开封面。
手气不错,第一本就是“二等奖”的册子。
“顺带一提,一等奖和三等奖分别是什么?”佐藤也学着菅野拿起一本册子放在腿上,一边翻开厚厚的书皮一边发问道。
“三等奖的话是相册,一等奖的话......”岛袋君惠突然笑了笑,“是‘儒艮之箭’。”
“儒艮之箭?”
君惠本以为菅野会好奇地抬起头,结果没成想他还是刚才的那副死样子,摆出一副很冷漠很无情的面孔,默不作声地盯着册子上的文字看。
“儒艮之箭可是我们岛袋神社的宝贝呀!”君惠得意地说道,“要知道每家神社都有自己特制的护身符,而在我们岛袋神社,最厉害的护身符就是‘儒艮之箭’了,大概这么长,这么粗......”君惠一边用手指比划着儒艮之箭的长短大小一边说道,“只要有了它,这一生就可以无灾无难,福寿绵长,超级准哦!”
“原来如此。”佐藤点了点头,“既然是宝物,那么想必获得这根箭的人很少吧?”
“每年只有三个。”
“三个?”
“对啊!物以稀为贵嘛!”君惠笑着说道,“如果可以不限量的赠送出去,不就没有神秘感了吗?而现在呢,每年来岛上参加儒艮祭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冲着这三根箭来的,很有意义呢。”
“原来如此。”佐藤一边点头,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册子,“还真是方便,册子上不仅写着人名,还写着电话......”
这里的方便,是指方便他们警察调查。
如果只是写着人名的话,想要按照人名联络到具体的人也是一件麻烦事儿,现在册子上就写着对应的电话号码,只需要打个电话过去确认就好了——岛袋神社的这一举措,给菅野和佐藤减少了很多麻烦。
当然,毕竟有些册子至今也有数年之久了,或许上面记录的号码已经不再使用了也说不定......
现如今也只能希望这种情况能少一些吧。
“——这是因为总是会有一些人打电话来骚扰啊,说什么自己之前在参加儒艮祭的时候中了奖,结果却没有领到奖品之类的。这种人很讨厌的,一天到晚光想着空手套白狼,哼!就算来岛上闹事儿,我也不会白白给他们儒艮之箭的......”
发完牢骚,君惠又开始说起别的话题,嘴是完全闲不下来。
“说起来,儒艮之箭之前还不叫‘儒艮之箭’呢,而是叫‘咒禁之箭’,一开始只是有破妖除魔,逢凶化吉的功效,不过就是因为祖奶奶非常长寿,岛上的居民就开始牵强附会,用同音异义字的‘儒艮之箭’来称呼它,久而久之,就改了名字......”
说完话,君惠突然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了一句“院子还没打扫干净”后急匆匆地出去了,佐藤望着君惠离开的背影,不经意间笑了出来,一边笑还一边摇头:“还真是个活泼的巫女......”
再看向菅野,他正在用本子记录着什么。
“——菅野警官,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菅野终于抬起头,看了佐藤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记事本示意。
“很简单,一通电话一通电话地打过去问,是空号就记录下来,有人接就问行李箱的所在,把觉得可疑的人记录下来......”菅野说完,皱了皱眉头,“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走不开了。”
菅野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十分的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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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九点多,菅野从外面拉开门走进民宿房间,佐藤刚刚挂断一通电话,在记事本的人名上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叉号,示意排除此人的嫌疑。
而菅野刚刚忙里偷闲地跑出去给医院的护工打电话,询问了一下灰原的情况。
看他僵硬的表情,佐藤立刻意识到,灰原还是没有醒来。
“——又排除了一个,还有......”佐藤举起本子,仔细端详了一番,“一百多号人没有调查。”
“整整十年的中奖名单。”菅野叹了口气,“今天晚上肯定是查不完了,休息一会儿吧。”说完,他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咕咚咕咚地饮尽。
一听可以休息了,早就精疲力尽的佐藤立刻合上了手中的本子,往沙发上一躺就不动了,把眼睛一闭,想象着自己现在正在家中的大床上躺着,一直紧绷的精神也随之放松。
菅野抓着玻璃杯走到沙发旁,坐在了佐藤对面的位置上,拿起佐藤的记事本,开始检视佐藤在上面做的标记。
虽然已经顺利排除了数十名潜在嫌疑人,但是还有一些人因为换了电话号码而没办法联络上,这些人只靠菅野和佐藤两个人是没办法调查清楚的,有必要将这个名单发送给警视厅,让其它同僚继续跟进......
不过在将名单提交给警视厅之前,菅野想先把这份名单简单地过一遍。
不知何时,佐藤睁开了眼睛:“那孩子到现在都没有被人认领走。”
听语气,佐藤对此事耿耿于怀。
因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一个很悲哀的可能性正在逐渐膨胀。
这个可能性的内容便是:使用极端暴力杀害这个可怜小女孩儿的人就是她的家长。
正是因为知道孩子死了,所以不会来认领尸体......
这种可能性正在急剧膨胀。
“我知道。”菅野点了点头,“我们本来就应该做好没有人来认领尸体的准备。”
“我不理解。”佐藤摇摇头,“什么样的家长才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严格来讲,现在还不能说这场悲剧的起因是家庭暴力......”
“但可能性很大不是吗?”佐藤摇了摇头。她刚才一闭眼,脑袋里回想的都是那个躺在停尸间里的可怜女孩儿的苍白面庞,“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面对佐藤的质问,菅野合上手中的笔记本,缓缓开口道:“育儿,所有人都是从零开始,不需要经过考核,不需要接受检查,甚至没有任何强制规定。自然,也没有人问过被生下来的婴儿有何感想,也许他压根儿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人类天生擅长‘控制’,我们可以控制羊、控制猪、把狼驯化成狗,成功的经验使我们足够自大,足够狂妄,以至于可以把自己的孩子当做另一个可以控制的对象,以自己狭隘的眼光来决定一个孩子的一生......”
说到这里,菅野紧紧地抿起嘴唇,像是在后悔自己失言了。
佐藤呆呆地望着菅野,因为她突然觉得菅野并不像是在“客观的评论”此事,而像是在宣泄自己的情绪......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太多的家长,喜欢将自己一部分灵魂塞进小孩子皮囊里,让皮囊里面原本的幼小灵魂无处成长,最后被活活困死。所谓的童年悲剧,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
说完,菅野就摸出烟盒,跑到露台上抽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