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林道逼仄,将将够马车驶过。
“还有三十里路。”弥渚端着盏茶,饮罢又道:“地下城鱼龙混杂,敢在人妖两界处做买卖的尽数是亡命之徒,莫要大意了。”
话音渐低,归于无声。
那日相临川来过之后,次日弥渚挟了卷宗上门,几人围在书房里,絮絮低语响到半夜。
近半年,北昭忽起大旱,百姓生活多艰,镇妖府奔走四方,虽是督察人间各处妖族,但终究未有精力探寻其缘由。
而妖界因换主起了数百年未有的大乱,诸方势力蠢蠢欲动,趁着管束未严,大量涌入人界。
弥渚受相临川指派,原本在过河寻相南之前就有部署,后来一路追查,又见相临川准备亲自去寻人,便将妖主护送过界。
不过后来因种种原因滞留在北昭江陵城,直到再回妖都,追查之事有了进展。
按理说,成周河分隔两界,寻常小妖上了过河的渡船必然被削弱妖力,实力弱而丧命于对岸的数不胜数,不论如何不该有这么大的过河潮。
但这事确实发生了。
他命人潜伏掩藏,顺一众妖族流向成周河,最终进了一座建筑制式颇具人族风格的地下城。
人妖两族自来有约定,彼此不相打搅,最初几百年在成周河附近的驻守严厉,这地下城要建只能是近百年的事。
成周河有灵,其实就两族而言,更多的限制都在妖族。
妖族以兽形生智化灵,加之本性难驯,常嗜血凶恶,人若遇之往往难有善果,因此除玄天桥之外,强行渡河势必有损修为。
人族弱小,原有人能沟通天地灵力,但只是某些方面特长显著,终究未成系统。
直到两百年前人界皇帝暴毙死于佛堂,后天下易主,改国号为北昭,又十余年,北昭国师横空出世,辟灵师道设镇妖府,人界才真正有了抗衡妖族的势力。
人族虽有灵师,但多在镇妖府管控之下,因此能过、敢过成周河的人族几百年来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尽。
无人过界,偏偏又有一座规模堪称宏伟的人族建筑暗藏于地下,实在发人深省。
马车渐渐停了。
众人下车,弥渚毕竟是在相临川面前的大红人,妖族上下多少见过这张脸,再往前走恐怕出事。
弥渚沉吟道:“前面还有十里路。越往前走遇到的妖族越多,你们做好准备,遇到那棵歪脖子树便停下。”
该说的这几日都来回说了数遍,北昭国师生杀在握,长居高位者自有定夺,哪轮得到他一遍遍碎嘴。
弥渚自觉闭了嘴,叹了声道:“殿下,臣下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相南微顿,偏头对拂涯道:“我去去就来。”
弥渚默了,但显然见怪不怪,和相南往旁边走。
“殿下。”树林风声萧索,靠近成周河,连妖界属地都染了秋意。
弥渚从怀里摸出块纂刻符文的莹润玉石,“这块传音石带在身上,若是想与家中说说话也能有个方便。”
其实身上有,不过是直接与弥渚沟通的,使用次数也有限制,大约过完河便得作废。
相南接过,“皇兄还有什么话叫你带?”
“你知是他?”弥渚笑了,“还有你那支妖兵,臣下一并带来了。”
见相南一脸愣,他又道:“当初妖都生变,事发突然,陛下自顾不暇,这支妖兵功不可没。你那妖兵数量本不多,还因此事折了半数,陛下后来替你又养了好些,此番特意命臣下带来,往后都交还与你,会跟你去人界。”
相南垂眸,摸着玉石道:“有劳你,回去后替我同皇兄道谢。”
少年眉目俊郎,远山流川都化作薄宣中渺远水墨,当初嬉闹奔跑的小猫转眼长大,眸光柔软而坚定,有了义无反顾要去的地方。
弥渚负手,望着秋风中卷落的银杏,一柄柄小扇子在风中飞舞。
前路渺渺,有如晨间薄雾不散的成周河面。
“殿下,臣下会带人逗留于三十里外,平安过河后给陛下传个音。”
相南颔首:“我记得的。”
弥渚叹口气,又含笑望着少年,“此去路途遥远,万望珍重。”
相南弯唇,忽然抬手,等他从愣怔中回神,靠近抱了他一下。
“又不是不回来,何况斐曳还在国师府,我瞧他是有几分乐不思蜀了。有人陪着呢,你们别担心我。”
“你小子,”弥渚拍两下他的肩,“行了,叫你皇兄知道你如此,回去非得扒我一层皮。时候也不早了,何时想回来了传个信,臣下来接殿下回家。”
树林后退,落叶飘零。
马车里,相南摊着手心,玉石伸在拂涯面前,“弥渚给的传音石。”
小猫对她从来毫无保留,拂涯默然,握住他的手指,“是传给谁的?”
“皇兄吧?”相南略作思索,“不然试试好了。”说罢,妖力涌动,玉石亮起光来。
——若是对方接通,玉石光芒会更亮一些,泛出一道微弱的金边。
两人等了会儿,传音石没动静,相南皱眉,“不应该啊?”
话音刚落,光芒闪动,传出对面低沉略哑的嗓音,“有事?”
“……”脾气这么坏,被人踩猫尾巴了?相南耐心道:“和皇兄道个别,再道个谢。”
相临川不敢置信,火气显然又蹿了一截,“就这?”
相南纳闷,“那不然?”
相临川不满嗤他,“人还活着别随便找我。”
相南:“……”好嘞,刚走就被嫌弃,皇兄果然看他烦了。
对面传来石头落地的清脆声音,相南朝拂涯委屈眨眼,正琢磨怎么给这玩意儿关了,传音石忽然传来奇怪声音,夹杂着两声细弱的……猫叫?
相南愣了愣,脸蓦然红了。
拂涯忍笑,勾着他的手指,三两下把传音石关了。
国师大人笑得身板轻颤,相南埋她肩上红脸,“大中午的……太不像话了。”
相南恨不得钻地缝,拂涯揉着他额角,缓声循循善诱,“小猫昨日正午在做什么?”
“……”有个国师大人,他能像话到哪去。
相南歪脑袋轻撞她,好半天才吭气,“快到了吧,得换衣服了。”
流云散漫,暮色将深,远黛吞吃最后一抹残阳。
一架马车被弃置于浓密野林,而四下悄无人声。
“还有多远啊?”
晚风吹来不远处刻意压低话音的对话。
小妖探头探脑,少顷,脖子往回缩了下,“再走就到那条河了,应该在附近啊?”
“听蛇妖说,地下每三日开一次,也不知咱们运气如何,如今妖都里那位可残酷,若是碰见巡河守军,别说出去,能在妖界活下来都是幸事。”
身边的小妖打个寒噤,“不至于吧?罢了罢了,还是祈祷能顺利过河。”
两妖正嘀嘀咕咕,身后有草木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
小妖警惕回头,便见一队人马沉默往前。
护卫模样的人手中牵绳,拽了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见人磕绊,手里握着鞭子不由分说打下去。
领队的是一对夫妇。
男子身量颀长,墨发半束,冷冽中透着难掩的矜贵,瞧着不像是混迹无名的散妖。
月光映照下,那身衣料缎子柔软顺滑,似披了层银色流光。
他身边的女子身段纤细,衣料包裹严实,衣领很高,面上还扣了顶银质半遮面。
小妖谨慎打量,忽见女子抬眸,只刹那的对视,忍不住脊背发寒。
他们退到路边,背靠常青的松柏,等人走远回神,这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小妖吞了口唾沫,“那是何人?”
“不知。”他身边那壮硕小妖吓出一条光秃秃的猪尾巴,稀疏白毛在风中颤颤巍巍抖动。
猪妖喘着粗气拍胸,“那三个被捆住的你瞧见没有?我没嗅到妖气,他们是……人族?”
——妖族在妖界并不刻意收敛妖气,寻常而言,嗅不到妖气的,只有修为高强或身居高位者,这些人实力难测,自然不会露出软肋和破绽。
可方才那三人显然重伤,眼看着连寻常奴仆都不如,怎么可能无一丝外露的妖气?
细瘦小妖咯噔一激灵,反手捂着屁股上一团白毛,“人族?妖界哪来的人族?”
猪妖跟着哆嗦,“大户人家,进地下城还带这么多护卫……怕是妖都来的,今日这趟,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