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就是随口一说,见徐康泰这个语文老师都没放在心上,她也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了。
徐康泰继续往下翻看报纸,不时喝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数学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上课了,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徐康泰把所有感兴趣的新闻报道都扫了一遍,刚把报纸放下,耳边再次回响起数学老师说过的话。
反正还有时间,不然去看看那篇什么《大树爷爷》?
万一是数学老师记错作者名字了呢。
犹豫了一会儿,徐康泰重新拿起报纸,在亲情栏目找到了《大树爷爷》。
作者署名一字不错,就是“江泛月”。
徐康泰往下看了几行,眉毛紧蹙在一起。
这种动物啊森林啊的幼稚文风,他好像确实在学生的周记上见过。但那个学生是不是江泛月,他毫无印象,他批改作业从来对事不对人。
徐康泰压着性子,一目十行,匆匆扫完整篇文章。
他不明白,这种幼稚的文风,是怎么被选中的,难道审稿的编辑就喜欢这种风格?
文章最底下恰好有主编点评,徐康泰一个字一个字进行阅读。
【作者用这篇文章,用大树爷爷说的每一句话,消融了读者对于失去亲人的恐惧,呈现除了孩子对于死亡的理解。】
就这样?
徐康泰想了想,懂了。
这篇文章的文风幼稚,文笔质朴,但优点在于它的中心思想是讲死亡的。
他教了二十几年语文,怎么忘记了,一篇作文只要主旨不偏,成绩都不会低到哪里去。
看来以前他投稿的时候,选题都不够特别。
开学第一天,班上同学的心都没有收回来,老师也没有带大家学习新的知识,而是在温习上个学期的内容。
到了中午,江泛月握着饭盒去食堂打饭。
她一离开,教室就彻底炸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你们有没有人敢去跟江泛月打听一下?”
“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以前就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现在突然跑去问她怎么改变那么大,是不是家里有钱了,她会回答我吗?”
“……你这么一说,我们班上的人,好像都没跟她说过话吧。”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班上就这么点人,江泛月还是他们的话题中心,结果几个月下来,他们居然都没跟江泛月进行过交流。
“姚良材,以前对于江泛月的事情,你最积极了,现在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时,姚良材同桌察觉到不对劲,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姚良材。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对哦,姚良材今天真的什么话都没说。两个月不见,你怎么变怂了。”
“你是不是怕江泛月啊?”
“不会吧不会吧。”
姚良材脸上有些挂不住,气得狠狠拍了拍桌子:“不就是想知道江泛月身上发生了什么吗,要我说,一会儿江泛月回来了就直接问。我们要是主动跟江泛月说话,她肯定会高高兴兴回答我们。”
姚良材同桌:“那谁去问?你去?”
姚良材下意识脱口而出“去就去”,但话到嘴边,还是有些从心。
正坐立难安时,他余光瞧见隔壁班的二妞埋着头从走廊穿了过去。
姚良材眼前一亮,冲出教室,拦在二妞面前。
二妞被吓到了,下意识抬头,露出自己的脸。
她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只是,一个褐色胎记牢牢长在了她的左半边脸,破坏了这份和谐。
看清姚良材眼中浓浓的嫌弃之情,二妞连忙再次低下头,双手垂在身侧:“你……你要干什么?”
姚良材两手插兜,翻了个白眼:“你和江泛月是一个村子的,我问你,她家最近是不是赚了很多钱?”
二妞警惕:“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看你这个丑八怪是不想说吧。”
二妞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脚尖,想要绕开姚良材,对方却不让她走。连着几次,二妞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因为长了块显眼的胎记,二妞从小到大,走到哪儿都被叫丑八怪。
她比江泛月幸运?40;是,她有一个愿意替她出头的哥哥,每当她哭哭啼啼回到家里,第二天哥哥都会跑去警告那些欺负她的人。
但时间长了,二妞发现这是行不通的。
哥哥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每天都跟在她身边为她挡去冷言冷语,呵斥那些欺负她的人。
而且很多时候,孩子的欺负都是无形的。
他们不会打她,不会骂她,只是排挤她,嫌弃她。
她因他们的态度遍体鳞伤,却还要被反过来指责性格不合群……好像错的永远都是她。
二妞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知道。”
姚良材被二妞的态度触怒了。
他怀疑二妞是听说了江泛月揍他的事情,变得不害怕他了,所以才敢这么强硬地反驳他的问话。
再加上班里的同学都正贴在窗户边看着他,姚良材捏着拳头:“你和她待在一个村子里,她家是什么情况你会不清楚?怎么,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能耐了,就变得拽起来了?”
二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其实姚良材也就是吓唬她,但瞧着她面无血色的模样,又忍不住往前逼了一步:“我告诉你——”
“姚良材!你在干什么!”
江泛月抱着饭盒回到教室,一眼就看到了这幕,猛地大喝出声,疾跑而来,将二妞牢牢护在身后:“你是不是又想欺负人?”
姚良材下意识把拳头背到身后,抬头望望天:“我没有,我就是单纯跟她聊了几句话。”
江泛月回头打量二妞,稍稍放下心来。
瞥见二妞手中的饭盒,江泛月软下声音:“你快去食堂打饭吧,今天有豆角炒猪肉,味道很不错,去晚了就要没了。”
二妞看了看江泛月,又看了看姚良材,猛地加快步子从姚良材身边跑过去。
这回姚良材没有再阻拦。
二妞松了口气。
只是在分岔路口时,二妞迟疑了下,还是停下脚步折返回初一一班。
二妞离开后,江泛月没有搭理姚良材,走进教室。
前排一个男生突然喊道:“喂,江泛月,你现在穿得那么好看,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捡垃圾啦?”
说完,他还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江泛月停下脚步,侧身回望说话的男生:“你想要表达什么?”
男生的笑声戛然而止:“什么?”
“你叫住我,说了这样一番话,说完还在笑,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被其他同学盯着,男生脸上有些挂不住:“你有没有搞错,我就是想跟你打个招呼而已。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别觉得自己家有钱了就可以拽了。”
“拽的人不是你吗。”江泛月对他人的情绪,从来都感受得很清楚,“谁打招呼,还要特意强调捡垃圾这三个字。”
“怎么了?”男生恼了,“这就是事实,还不让人说?以前我们天天喊你是垃圾大王,都没见你反驳,现在家里有钱了,就开始横了是吧。”
江泛月放好自己的饭盒,径直来到男生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江泛月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男生心里却升起一股怯意:“你……你要干嘛……”
“我只是想跟你讲道理。”江泛月反而笑了,扫了姚良材一眼,“不会像当初揍姚良材一样揍你的,毕竟这里是学校。”
班内众人:“?”
姚良材:“……”
江泛月继续道:“我当初不反驳,是因为我没有勇气站出来。什么时候,维护自己也是一种错误了。难道我反过来叫你小矮子,拼命攻击你的身高,你会高兴吗?”
个子是全班最矮的男生:“……”
“看吧,你不高兴。”
江泛月环视周围众人:“我并不觉得,家里开废品回收站就会低人一等,但你们那种嫌弃的姿态,总会让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糟糕的人。”
她笑了笑,眼眸里有流光一闪而过:“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一件事情,糟糕的不是我,是把恶意藏在外号底下,用嘲笑别人来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以集体名义作恶却不自知的你们!”
“你们是不是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别人因为你们的话心情不好时,你们会很无辜地说:啊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你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吗。但是真正无辜的人哪怕冒犯到了别人,也一定是出于无意,而且会对自己的冒犯心存歉意,并始终对他人的困难抱有同理之心。”
“扪心自问,你们真的觉得自己无辜吗?”
“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名声,又怎么会是斤斤计较?这明明是个充满勇气的行为。”
说到这里,江泛月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环视四周,将每个人或是惊讶,或是疑惑,或是恼羞成怒的神情纳入眼底。
“我知道,我花时间说了那么多话,你们不一定听得懂。听得懂的人也不一定会放在心上,更未必会去反思自己的言行。”
“但是,这些话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就是想把遮羞布掀开,把照妖镜亮出来,让你们自己好好看看,当你们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时,你们的面目到底有多可憎!”
那个几乎被江泛月指着鼻子骂的矮个子男生怒道:“江泛月,你有毛病吧。我一开始就只是想问你家里是不是变有钱了。”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江泛月这么能说。
她不是个哑巴吗。
“就是。”其他人也在帮腔,“我们这次又没把你怎么样,你有必要把我们都骂一顿吗?”
江泛月幽幽看向说话的人:“我骂的是那些故意拿我的家境、拿二妞的外貌取乐的人,你们这么急着对号入座,看来你们很清楚你们都做过些什么。”
刚刚在帮腔的人:“……”
江泛月忽而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在好奇什么。是的,我的家境确实变好了,我妈妈现在在开工厂,虽然暂时没有赚到大钱大钱,但是可以让我拥有很多新衣服和新玩具。”
“我猜猜你们在想些什么。”
“你们应该在想,我敢站出来说这些话,肯定是因为我家里有钱了。但我站出来,与家境无关,只是因为我意识到,如果我真的被你们的闲言碎语击垮,那你们的阴谋就要得逞了。”
阴谋?
姚良材他们满脸茫然。
他们就是嘲笑一下对方,怎么就阴谋了。
江泛月穿过过道,朝门外的二妞招手:“所谓的阴谋,指的是,你们认为捡垃圾长大的孩子,以后也一定会靠捡垃圾为生。脸上带有胎记的孩子,以后出了社会也会被歧视,永远都只能处于社会最底层。”
“我要是相信了你们说的话,那我真的要一辈子都捡垃圾了。说不定哪天就死在了垃圾堆里,也没有人知道。”
“我会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尽我所能把事情做到最好,把生活过得精彩,把你们这些人远远甩在身后,这就是我对你们最大的报复。”
下午,徐康泰过来上课时,发现班里的气氛很压抑。
除了江泛月外,其他人都是一副精神恍惚、神游天外的模样。
徐康泰拍了拍书桌,提醒他们上课铃已经响了,可效果还是微乎其微,他蹙起眉头,干脆抽背上学期学过的古诗词。
终于挨到了放学,众人离开教室。
江泛月背着书包,下楼去推自行车。
二妞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边,出声向她道谢。
江泛月发出邀请:“我们都要回村子,一起走吧。”
两人沉默骑了一段路。
二妞好几次都张开嘴巴,似乎是想跟江泛月说些什么,到最后一刻又泄了勇气。
江泛月笑了笑,主动出声,没有让她再纠结下去:“你想跟我说什么?”
二妞一惊,自行车的行驶路线立马东倒西歪,她手忙脚乱稳住车头:“就是,我觉得你变化特别大……”
在江泛月的注视下,二妞慢慢组织着语言:“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出改变的。”
她咽了咽口水,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没关系的。”
江泛月看着二妞,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甚至以前的自己,比二妞还要怯懦一些。
“二妞,我以前一直有些羡慕你。”
“羡慕我?”二妞难以置信。
江泛月点头,呼啸的风从身后吹来,吹得她棉衣上的绒毛往前晃动:“对啊,你有一个很好的哥哥。不过后来我不羡慕你了,因为我前段时间才知道,我也有一个很好的表哥。只是他离我太远了,远到没办法站在我面前,帮我赶跑那些坏孩子。”
二妞感同身受:“其实我哥哥也是。他要去干活挣钱,不能时时刻刻都陪着我。”
“是这样的。”
江泛月抬起手,戴上帽子,护住自己被风吹红的耳朵。
她的声音从帽子底下传出来,有些闷闷的。
“从意识到这件事情开始,我就一直想要做出改变和突破。但我总有些不得要领,直到那天,我揍了姚良材。”
“我知道这件事情。”二妞声音里添了些快意,她不好意思道,“我当时偷偷去瞧了姚良材,他被你揍成猪头了。”
江泛月也跟着她微笑:“那你当时有没有来瞧瞧我?我可是一点伤都没有受。”
二妞嗯了一声。
江泛月说:“我发现,姚良材就是个纸老虎,当我拥有了反抗他的勇气时,他就不敢再来招惹我了。”
“反抗的勇气吗?”
“是的。你的家人会永远保护你,但他们肯定有保护不周到的时候,那个时候,你就要自己站出来保护自己。”
二妞在心里默默回想着江泛月说的话。
江泛月说:“一开始要做到这些,肯定很难。不过没关系,我们是朋友,我会帮你的。”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二妞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江泛月十分慷慨:“当然。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做课后作业。你要是有空,随时都可以来我家找我玩。”
村子近在眼前,两人的家不在一个方向,江泛月与二妞挥手再见,踩着自行车调了个头。
到了家门口,江泛月推着自行车走进牛棚,余光扫见角落摆着一盆花,“咦”了一声:“家里买花了吗?”
江泛月蹲在花盆面前,摸了摸覆盖在上面的干草。
“回来了?”姚容从厨房里走出来,瞧见她的动作,解释道,“我最近想学种花,去镇上买报《常晋周报》时,就顺便买了一个花盆和一包格桑花种子,打算试试看能不能在冬天把它培育发芽。”
“格桑花?”
“它还有个特别好听的别名,叫幸福花。传闻是一种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花朵。”
江泛月心弦一动。
虽然没见过这种花的模样,但莫名地,她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偏爱。
“这花的名字取得真好。”
姚容赞同,又问她今天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你看起来很高兴。”
江泛月从花盆面前站起身:“妈妈,我想和你说一些事情,你听了之后不要难过,因为它们都已经过去了。”
姚容露出疑惑的神情。
江泛月拉着姚容走进屋里。
她以前几乎没跟妈妈说过她在学校里的事情。
生活已经很辛苦了,她不想妈妈再为她的事情难过。
但现在,她可以一五一十地,把那些伤痕都展示给妈妈。
因为她已经不会再被那些伤痕困扰。
听完江泛月的话,姚容沉默许久,伸手轻轻抱住江泛月,在她耳边低声道:“月月,你知道你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你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你在戾气与痛苦中仍然保持童心,对这个世界依旧抱以幻想和热爱。即使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情,却希望写出美好的东西。”
“你就是花盆里的格桑花种子,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开出花朵,给所有看到你的人,都带去幸福。”
江泛月睫毛轻轻一颤,所以,这就是妈妈特意种下格桑花的原因吗?
只是,给所有人都带去幸福……
这个目标实在太宏大了,她真的能做到吗?
就在江泛月有些怀疑自己时,姚容往她手里塞了一支黑色签字笔。
江泛月下意识牢牢攥紧它。
她懂了。
想给所有人都带去幸福很困难,但她已经找到了其中的关键。
只要握住手里的笔,只要永远不停止创作,她就有可能完成这个目标。
深夜,江泛月伏在书桌前,开始创作。
煤油灯的亮光斜照而下,落于纸上,明暗交错。
笔尖滑过柔软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落笔声,一页又一页的空白纸张,在一夜复一夜的努力中写满,《许愿镜》这个中篇终于创作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