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女性得到的权利并非来自于男性的让渡,而是来源于无数人的争取。
或者应该说,是斗争。
叶鹤栖看见过未来,所以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当下的艰辛与伟大。
吃完饭后,周绮怀拿出姚容送来的糕点,另一位员工泡了壶茶,几人一边吃着糕点喝着热茶一边闲聊。
从周绮怀她们那里,姚容和叶鹤栖知道了更多有关陈宛的事情。
陈宛年轻时跟着父母留学海外,回国后嫁了人,前些年,她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她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开了这间报社。
报社的办公地点就是陈宛自己的屋子。
周绮怀将刚刚烤好的一捧花生都塞进叶鹤栖手里:“这些年《女报》的销量一直不好,陈主编花了很多心血才维持住了现在的局面。”
叶鹤栖分了一半花生给姚容,姚容剥开花生壳,揉掉外面那层红衣:“为什么销量会不好?”
周绮怀道:“男子基本不会购买,女子里,读过书的终究只是很少一部分。在这很少一部分里,又只有更少的一部分会掏钱买《女报》。”
她们这家报纸所面向的受众,就注定了销量不可能起来。
“但这件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哪怕销量不好,坚持做下去了,能够多影响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一份女性力量。”
姚容道:“周小姐这话,和我女儿上午说的一番话有些相似。”
周绮怀还记得叶鹤栖上回的发言,顿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鹤栖说了什么?”
姚容看向叶鹤栖,示意叶鹤栖自己来。
叶鹤栖有点小小的紧张,她悄悄握住拳头给自己打气,将上午那番话重新复述出来。
“这番见解出自你一个小姑娘的口,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别说周绮怀了,就连陈宛都对这番话赞不绝口。
“这番见解很厉害吗?”叶鹤栖被夸得有些糊涂,这种类似的言论在后世太常见了。
等等,后世?
叶鹤栖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以为稀松平常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的很多人看来,都弥足珍贵。
见叶鹤栖不解,陈宛就解释得更细致了些:“非常厉害,虽然这番言论还是有些依托于男性对女性的评价,从男性对女性的评价来寻找个人价值,但对于绝大多数深陷于婚姻困境的女性而言,这番话可以称得上是振聋发聩。”
说到这儿,陈宛也来了兴致:“你叫鹤栖对吧,要是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将这个论点扩写成一篇文章,到时发表在《女报》上。我们《女报》规模不大,稿费和外面其它大报的稿费是一个标准。”
叶鹤栖受宠若惊,她这是被报社主编当面约稿了吗:“可是我不太会写文章……”
陈宛鼓励道:“不急在一时,我很期待能在以后收到你的投稿。”
为了不打扰报社的正常工作,在报社待到午休结束,姚容和叶鹤栖就提出告辞离开。
在离开之前,姚容走到周绮怀面前,请求道:“周小姐,我能跟你买几份《女报》吗?我这段时间跟我女儿认了不少字,我也想看看你们办的这份报纸。”
“叶夫人稍等。”周绮怀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转身快走带小跑,一路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抱出了一沓报纸,喘着气道,“这些都是往期的报纸。我那儿还有多的,这些都送给你。”
姚容抱着这沓沉甸甸的报纸,更像是在抱着一份由他人传递而来的善意:“你们是开门做生意的,我怎么能免费拿你们的报纸。”
在姚容的坚持下,周绮怀还是收下了这笔钱。
“娘,你怎么突然想买《女报》了?”上了黄包车后,叶鹤栖小声问姚容。
姚容摸了摸这些报纸,露出一副被打动的神色:“这一个月里,我一直在跟你读书识字,眼界比先前开阔了很多。”
“今天听你说了那番话,又在报社见到了周小姐和陈主编她们,我才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并不都是被困在宅院里面的,女人也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所以我想要多看看《女报》,多向周小姐和陈主编她们学习。”
经过这次报社之行,她有所触动然后有适当觉醒,这很合理吧?
叶鹤栖对此十分支持。
姚容又有些担忧:“就是我识的字还不够多,不知道买回去后能不能读得懂。”
“这有什么。”叶鹤栖手一挥,将事情大包大揽下来,“到时我陪你一起看,要是有哪个字不认识,你只管开口问我。正好我们换种认字方式。”
从这天开始,姚容和叶鹤栖下午的任务,就变成了读《女报》。
一开始,姚容读得磕磕巴巴,有很多字都不认识。在叶鹤栖给她解释之后,她顺手将这些字圈起记下。
不过大半个月,姚容不需要叶鹤栖陪着,也能流畅地读完一整篇文章。
顶多就是有几个字不太认识而已。
一个月下来,姚容基本上学完了大半常见的常用字。
就连叶鹤栖也在姚容的鼓励下写了一篇文章。
只是她觉得自己打磨得还不够好,所以打算多改几遍再送去报社。
又到了出门的日子,姚容和叶鹤栖高高兴兴出了门,在茶馆吃饭时,她们看到几个穿着深蓝色上衣配黑色中裙套装,腰间挎着黑色帆布包的女生嬉笑着走了进来。
布包上,用红色针线绣着“北平女子中学”的字样。
叶鹤栖的目光不自觉被那行字所吸引,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羡慕之色。
这就是她曾经想要去就读的中学。
如果叶扶光同意她去外面读书的话,也许她现在已经成为北平女子中学的一名学生了吧。
几个女生的谈话声不断传入叶鹤栖的耳朵里。
“金老师布置了好几篇文章,你们开始写了吗?”
“我才刚写完一篇。过几天就要旬考了,我觉得这回我的国学成绩肯定不太好。”
“梁老师的要求好严格啊,我在他的课上刚打了个盹,就被他抓起来狠狠罚抄了五十遍公式。”
“一会儿我们去买些书吧,我听说金风醉先生的新书要出版了。”
无论什么时代,学生的烦恼总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叶鹤栖心说。
“鹤栖,喝点茶。”姚容的声音唤回了叶鹤栖的思绪。
叶鹤栖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小口,就听到姚容说:“等吃完饭,我们去北平女子中学参观一下吧。”
叶鹤栖愕然抬头,心情有些复杂,但沉默几秒,还是点头应了声“好”。
说起来,她还从来没见过北平女子中学的样子。就算不能在那里就读,去看一眼,断一断自己的念想,总归也是好的。
原以为她娘会下楼喊黄包车,让黄包车送她们过去,叶鹤栖没想到的是,她娘竟然直接走到了那几个女生的面前,与她们轻声交谈了几句,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向她这边看了过来,还朝她笑着点了下头。
叶鹤栖愣了愣,连忙点头致意。
等姚容回来,叶鹤栖才抓着姚容问:“娘,你刚刚跟她们说什么了?”
“我问她们北平女子中学离这里远不远,能不能允许非本校学生进去参观。她们不仅给我指了路,还跟我说,学校平时不允许外人入内,但最近举办了学生作文展,外人做了登记后就可以入内参观了。”
简单总结后,姚容问叶鹤栖吃饱没有,见叶鹤栖点头,两人结账离开,按照那几个女生指的路,走了约莫两刻钟,学校近在眼前。
北平女子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校内的建筑风格有些许天主教元素,这会儿正是学校开放的日子,不少外来人士在校园内穿行,偶尔也会有穿着蓝色上衣的女学生抱着书迎面走来,巧笑嫣然,充满了无穷活力。
叶鹤栖第一次发现,接受教育竟然是一件如此艰难,如此让人心生艳羡的事情。
“娘,我们回去吧。”才参观了一半,叶鹤栖就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知道北平女子中学长什么样了。已经够了。”
姚容没有坚持,顺着叶鹤栖的话,跟她一起原路离开学校。
出了学校后,两人也没有心思再逛下去。看着天色也不算早了,两人在路边招了辆黄包车回叶府。
才下黄包车,姚容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管家。
“夫人,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管家迎上前来,脸色十分凝重,“老夫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你们一到家,就马上去她屋里见她。”
叶鹤栖下意识看向姚容,姚容握住叶鹤栖的手,神色不变:“老夫人怎么发脾气了?”
管家扫了眼姚容和叶鹤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有出声告知:“夫人和小姐到了老夫人那里,就知道了。”
叶鹤栖抓着姚容的力度瞬间加重,心中生出很不好的预感来,只觉得管家的态度里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意味。
“没事,有娘在,一会儿你就好好躲在娘的身后。”姚容用只有叶鹤栖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在外面,鹤栖护着娘;在叶府,娘护着鹤栖。”
叶鹤栖漂浮不定的心瞬间落回了原地。
天色暗了许多,叶老夫人的屋子没有点灯,姚容只能看到叶老夫人坐在上首,叶夫人坐在下面一点的位置,而王妈正站在两人身边伺候。
姚容还没来得及给叶老夫人行礼问安,就听上首的叶老夫人冷冷道:“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