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容没动,语气依旧如平时那般平和:“是谁惹老夫人生了如此大的气?”
“好啊,你还有脸问。”叶老夫人指着姚容,又指着姚容身后的叶鹤栖,“原本这叶府只出了一个不听话的人,现在又多出了一个。”
“之前劝我的时候说得好好的,说什么给你三个月时间,你会在这三个月内好好劝你女儿!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是吧!不仅没有好好劝你女儿,还纵容她写这种伤风败俗的文章,甚至就连你自己也被她带坏,用起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姚容余光一扫,借着透进来的夕阳,看清了堆放在一旁桌子上的书籍报纸,还有雪花膏、口红等物:“老夫人这是去搜我和鹤栖的房间了?”
瞧见姚容的反应如此轻描淡写,叶老夫人气得用拐杖重重捶地:“怎么,我还不能搜了?这两个月里,你每天都和你女儿待在一个屋里,原本我只以为你是去劝说你女儿,要不是王妈给我通风报信,我险些就被你们娘俩糊弄过去。”
“老夫人……”
王妈急了。
老夫人之前明明答应过她,不会将这件事情透露给夫人的。
姚容淡淡瞥了王妈一眼,也不觉得意外。
能够给老夫人通风报信的,无非就是那几个能时常进她和叶鹤栖屋子打扫的下人。
王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老夫人这劈头盖脸一番指责,倒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知我错在何处?”
叶老夫人气得够呛,叶夫人吓得连忙去扶住叶老夫人,不满道:“你还有脸问?”
姚容扭头,指着旁边那堆东西:“老夫人生气,是因为从我和鹤栖房间翻找出来了这些?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妥吗?”
叶老夫人骂道:“你以前从来没有买过这些洋玩意,这才跟你女儿待了两个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还有那些报纸,你以为叶府就没有识字的人吗!什么《女报》什么《青年报》,你女儿反抗父亲和曾祖母的安排,就是因为看多了这些报纸!”
叶鹤栖也生气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
这话尤为刺耳,仿佛是她这个做女儿的教坏了自己的娘一样。
但叶鹤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姚容按住了。
按照姚容的理想情况,肯定是这三个月顺利度过,然后她和叶鹤栖趁着下一次外出机会坐上前往外地的火车,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既然有理想情况,自然也有不理想情况。
比如像现在这样,中途被叶老夫人她们发现她的阳奉阴违。
不过比起理想情况,现在这个场面才是姚容设想得最多的。
“老夫人,您知道叶扶光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沪市工作吗?难道北平就没有好的报社吗?”
对于叶老夫人这样的人来说,用新式思想反驳她是没有用的,因为她的脑海里全都是《女诫》、《内训》那一套规矩。
想要让叶老夫人破防,就必须直接攻击她的痛点。
叶老夫人这个年纪的老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是承欢膝下。
但她不稀罕叶鹤栖这个曾孙女承欢,她只稀罕她的孙子和曾孙。
叶老夫人顿时蹙眉,冷笑道:“我在问你话呢,结果你倒好,反过来问我话了。”
姚容没有理会她,自顾自道:“叶扶光没有留在北平,是因为他想要逃离叶府,逃离您啊。”
“你在胡说什么!”叶老夫人的注意力瞬间全被姚容带跑了,拍案而起,“要不是因为你留不住我大孙子的心,他怎么可能跟着那个狐媚女人跑去沪市!”
姚容唇角挂起一抹冰冷的笑:“我在嫁给叶扶光之前,叶扶光就已经决定去沪市了。”
“后来他带着怀孕的文翠回到叶府,原本他已经被说动留在北平的,但您忘了您是怎么对文翠的吗?”
“虽然您同意让文翠进你们叶家的门,但您从骨子里更看不起文翠。您不仅把对我的那套都用在了文翠身上,还做得更加过分,所以文翠一坐完月子,就立马抱着您的曾孙,催着您的孙子离开了北平。”
“够了,王妈,给我过去把她的嘴堵住,然后让她跪下来!”叶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催着王妈上前。叶夫人连忙去扶叶老夫人,给叶老夫人拍背顺气。
王妈硬着头皮走到姚容面前,就要动手:“夫人……”
姚容用了个巧劲,将王妈撞到一旁的桌子上。
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姚容的脚不小心绊到了王妈,所以王妈才会摔了出去。
她并不算用力,但王妈能在叶府混这么多年,也是个人精,趁着这个机会顺势往地上一滑,连声哎呦叫疼。
姚容:“……”
姚容扭头看向叶老夫人,本着将叶老夫人气晕过去的原则继续道:“这些年里,叶耀祖对您都不算亲近吧。您对他那么好,他却被他母亲影响,觉得您是个欺负他娘的坏人。”
“就连叶扶光,也一直觉得您是个欺负他娘的坏人。”
在叶府里宛如一个隐形人的叶夫人突然被点名,面露诧异之色,旋即又连忙低下了头。
“鹤栖想要亲近您,但她给您买糕点,给您准备礼物,对您嘘寒问暖,您可曾给过她一个好脸色。久而久之,这孩子能不寒心吗?”
“您活了这么多年,把持着叶府上上下下的事务,结果呢,这府中所有姓叶的人都和您不亲近。您觉得是谁的问题呢?”
叶老夫人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剧烈,右手指着姚容,声音都在颤抖:“够了,你说够了没有!真是反了,我第一次见孙媳妇对敢这么说话的!你果然是被你女儿教坏了!”
叶鹤栖正满脸激动地看着姚容,听到这话,心底不屑地哼了哼,一点儿也没有方才的气恼:要是这就算教坏,那她必须加大力度!
“鹤栖,去将门关上,我和老夫人再说道说道。”姚容对叶鹤栖道。
叶鹤栖嘴巴微微张大,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个操作,但还是很听话地跑去关门。
屋内本就没有点灯,这会儿门关上了,屋内更是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光照亮一片角落。
“你关门做什么!”叶老夫人心底一慌,她院中可没留守有什么人。
姚容声音幽幽:“老夫人放心,我不会伤害您的。但我也有不少话积攒在心里很多年了,实在是不吐不快,既然今天我们已经把话聊到这里了,就一道聊聊吧。”
姚容将这些年里原身受过的委屈、叶鹤栖受过的委屈一一道来。
原身确实不恨叶老夫人,但那些委屈和酸楚,也都是真实的。只是以往原身都将它们藏在了心底,选择自己默默消化。
“鹤栖写的文章一点儿也不伤风败俗,我不是被她带坏了,只是被她点醒,不愿意再忍气吞声罢了。”
“说够了吧。”叶老夫人恨声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娘俩都给我好好待在府里反省,每月出门一次的规矩取消了。你每天都要来我屋里晨昏定醒,吃饭的时候都站在旁边伺候,等我们吃完了你再坐下动筷。”
“既然你忘了那些规矩,那我就重新再教你一遍。”
姚容没什么反应,叶鹤栖却受不了了:“曾祖母,您怎么能这么对我娘。她是叶家的主子,不是叶家的下人。这已经是新社会了,您怎么还用旧社会那一套规矩来折磨人呢!”
叶老夫人指着叶鹤栖,对旁边的叶夫人道:“听听,听听,这哪里是一个大家闺秀可以说出来的话。还新社会旧社会的,多读了几页书,还让你高贵上了是吧。”
“你别以为我只惩罚你娘,从现在开始,你屋里除了《女诫》、《内训》、《女论语》这些书外,不允许再留下任何一片纸张。等我给你请好了老师,你就跟着老师好好学规矩。再过两年你年纪到了,我给你挑一门好亲事嫁出去。”
一番话听下来,叶鹤栖只觉得浑身无力,仿佛连反驳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原来她娘说的是真的。
在她以为事情已经不可能更糟糕的时候,有些人真的可以做出更糟糕的事情。
过去的两个月,只是她偷来的短暂快乐而已。但偷来的东西终究是偷来的,梦醒了以后,她再次回到了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叶鹤栖下意识扭头去看姚容,却见姚容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对叶夫人道:“婆婆,我说的这些话,您一定都深有体会吧。”
“不,对我这个孙媳妇都如此苛待了。对您这个儿媳妇,老夫人只会更变本加厉。”
叶夫人抿了抿唇,没有回应,帮叶老夫人顺气的手却停了下来。
叶老夫人察觉到了叶夫人的动作,扭头狠狠剐了叶夫人一眼:“孙媳妇带着曾孙女造反还不够,怎么,连你也要造反不成?”
叶夫人吓了一跳,连忙继续给叶老夫人拍背:“媳妇不敢。”
隔的距离有些远,再加上屋里太黑,姚容没看清她们的眉眼官司,却将她们的话清楚听进了耳里:“老夫人,您也就只能在我们三个面前耍威风了,怎么从来没见您在叶扶光和文翠他们面前耍过这种威风呢。”
“别在那里挑拨离间。”叶老夫人恨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姚容道:“老夫人这就误会我了,我为自己不平,为鹤栖不平,为婆婆不平,也为您不平啊。这叶府里过得最逍遥痛快的,可不就是那常年不回家的一家三口?”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叶扶光回北平。您对他们掏心掏肺地好,他们却避您如蛇蝎,这可实在是太伤人了。”
叶老夫人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姚容是要怼叶老夫人,但也没想过要叶老夫人的命,她让叶鹤栖去开门,而后真心实意建议道:“老夫人,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况且生气伤身,王妈,你赶紧去请大夫来叶府,多花点钱,让大夫来叶府住两天,等老夫人的情况彻底稳定了再走。”
王妈立刻麻溜站起来,向外跑去。
“姚容,你少说点!”叶夫人都忍不住出声了,“行了,你和鹤栖马上回屋,别再待在这里了!”
姚容直接拉着叶鹤栖走了。
身后是东西碎落的声音,以及叶夫人不断劝叶老夫人消气的声音。
叶鹤栖起初心中暗爽,但很快,这抹爽快就被担忧所淹没了:“娘……老夫人这会儿是没顾上我们,等她明天缓过来了,可能得罚我们去跪祠堂。”
甚至就连跪祠堂都是轻的。
姚容靠近叶鹤栖,在她耳畔,用非常轻的气音道:“一会儿回到屋里,你该怎么表现就怎么表现。今晚提前收拾好要带走的贵重物品,五更天的时候娘去你屋里找你。”
叶鹤栖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砰砰直跳:她娘这话的意思,是要带着她逃出叶府吗?
天呐,她一个现代灵魂都没敢想这种事情,她娘居然觉醒到了这种程度!
这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文翠和叶耀祖可以在外面十几年,我和你为什么不可以?都是叶家的媳妇、叶家的曾孙辈。”
姚容脸上带着气愤与悲苦之色。
“如果老夫人只是苛待我,那我可以继续忍受下去,但她不能委屈了你。”
“我希望你能拥有和其他同龄女孩子一样的受教育权利,而不是像我一样早早嫁人,然后一辈子都困在这样一个大宅院里。”
“我不能让你重复我的命运。”
与叶鹤栖分开之后,姚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果然,屋子里乱糟糟的,满是被翻找过的痕迹。
她直接叫人进来打扫屋子。
等屋子收拾妥当之后,姚容才施施然关上了门,摸黑收拾了两身衣物,又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裹进衣服里,防止这些东西碰撞发出声响。
突然,姚容想起一事,她将叶鹤栖之前写给叶扶光看的那些文章也一并装进了包裹里。
做好这些之后,姚容合衣躺在床上,盘算着后续的计划。
这两个月待在叶府,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比如她早已和门房养的那条狗混熟了,还让那条狗熟悉了叶鹤栖的气味。
叶府不是什么重要的机构府邸,夜里除了门房外,没有人会守夜。姚容和叶鹤栖只要小心避开那些可能半夜起夜的人,还有门房养的那条看门狗就可以了。
她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赶在所有人睡得最沉的时候,光明正大离开叶府。
等她们离开叶府后,正好能碰到黄包车夫出门拉车。这是她早就跟黄包车夫打听过的。
从叶府到火车站,正好能赶上最早一班到沪市的火车。
时间都非常贴合,就算叶家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她们跑了,也没办法追上她们。
另一边,叶鹤栖回到屋里,看着那乱糟糟的屋子,带着几分真情实感和几分演戏,狠狠发了通脾气,把守在她屋子旁边的佣人赶走了。
之后,叶鹤栖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收拾东西,而是扑到书桌边,拉开了最底下的一个抽屉。
看到还安安静静躺在抽屉里的笔记本,叶鹤栖长长松了口气。
她将笔记本拿了起来,借着煤油灯的火光,翻开笔记本第一页,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火车发车信息,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沪市”上。
合上笔记本,叶鹤栖开始小心翼翼收拾东西。
她的贵重物品不多。
最值钱的就是叶老爷子送她的那个刻着名字的长命锁。
叶鹤栖将长命锁贴身放好,看着所剩不多的钱财,叹气道:要是早知道要跑路,她之前就不乱花钱了。
飞快收拾好东西,叶鹤栖熄灭煤油灯,同样合衣躺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
她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头顶的床帐,一会儿畅销着逃出去之后的生活,一会儿又担心起逃跑不顺利该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起她娘今晚说的那些话……
胡思乱想了半天,叶鹤栖突然轻声道:“我可真厉害啊。”
“嗯……不对,还是我娘更厉害……”
“天啊,我是不是有做老师的天赋?”
就在叶鹤栖越想越精神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不重,却仿佛响彻了叶鹤栖的心头。确定不是自己幻听了,叶鹤栖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背起包裹,绕开地上的东西,将门拉开一条缝。
月光倾泻入户,来人正是姚容。
叶鹤栖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快速蹿到姚容身边,不忘将门复原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