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沉寂,只有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免不了生出踌躇。
南流景将食盒里的黄金饼分发给众人,语气轻松:“来,吃些甜的东西压压惊。”
齐思回神,低头吃着黄金饼,顺便默默平复自己的心情。
周县令用力咽了几下,才总算将口水咽了下去:“……姚南小公子,这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南流景放下食盒,走到窗边。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蝉鸣声依旧不绝于耳,院中的柿子树打满了花朵。
“确实是有些仓促,但不能再等了。”
师爷问:“这是为何?”
南流景目光微动,他伸出手,拾起那朵掉落在窗台上的柿子花,放在指尖轻轻旋动:“多等一段时日,我们的胜算确实能更大几分。”
“但南方已经开始乱了,多等一日,就意味着百姓要多受一日的苦。”
如果他不是大烨三皇子,如果他打算另立新朝,那他可以等。
——等到大烨耗尽最后气数,等到天下彻底变成大争之世,他再从乱世举兵。
但他不能这么做。
他身上同时流淌着大烨皇室和姚家的血脉,就算他还不是万民之主,他也早已将这天下万民和江山社稷视作他的责任。
他不能因为听不到南边老百姓的哀嚎,就无视他们的痛苦。
种种思绪在南流景心间翻涌,最后,他只拈花一笑:“我等得起,你们也等得起,但天下人还等得起吗?”
众人先是沉默,而后恍然。
他们总是习惯性抬头往上看,想着遥远的皇位,却时常忘了低头去看看身后的百姓。
所以他们在考虑起义时,想的是成败,想的是得失。
南流景当然也有在考虑成败、考虑得失,但他也从未疏忽过百姓。
无尽空间里,姚容也在把玩着一朵柿子花。
她摸了摸柿子花的花瓣,对系统道:[我教导的东西,流景都有好好记得。]
系统深沉道:【你说得对。他想要这天下,却不想要一个满目疮痍的天下,所以他明明可以用姚南这个身份做开国帝王,却还是选择用南流景这个身份来当中兴之主。】
改朝换代的代价,要远远高于换一个皇帝。
南流景不介意举起必要的屠刀。
大烨传承一百余年,沉疴积弊,早就到了需要大清扫的程度。
但他不愿意出现无畏的牺牲。
姚容哟了一声:[你这番话说得可真有水准。]
系统哼了一声:【你这夸奖就说得非常没有水准了。】
姚容莞尔。
等南流景空闲下来,姚容将系统那番话转述给南流景。
南流景笑了笑,说:“其实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比起姚南,我更喜欢南流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蕴含着母妃对他的期许和祝福。
说是要起义,但南流景下的第一道命令,不是调兵遣将,而是——
赈灾。
他命令李观棋从各地抽调粮食、草药、衣物,不计成本,不惜代价,火速送往南边受灾地区。
第二道命令,是招安。
他命令屈建白即刻动身,从京城赶往南边,一方面阻止朝廷官兵镇压起义,一方面想办法招降南边起义军首领。
钱财也好,权势也罢,屈建白可以视情况许诺。
李观棋负责协助屈建白安抚民众。
将南边的事情布置下去,南流景才开始着眼于北地。
短短几天时间,季家的罪名传遍了北地一十六城——
贵妃毒||杀宠妃,残害皇嗣,祸乱后宫。
季玉山之子当街强抢民女,直接造成的命案多达十余起,间接造成的命案更是不计其数。
季玉山亲弟在外地任官期间,草菅人命,以各种手段兼并土地多达几十万亩,无数老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
以上种种都足够骇人听闻。
但最让人愤怒的,还是季玉山的所作所为。
勾结狄戎,出卖军情,致使行唐关一役姚老将军惨败,三万精锐全军覆没!
早在大烨建国之前,北地老百姓就深受狄戎之害,经常遭到狄戎劫掠。他们的祖祖辈辈甚至是他们自己,都与狄戎隔着血海深仇。
结果季玉山不仅与狄戎勾结,还害死了他们北地的守护神姚老将军!?
更可恨的是,在害死姚老将军以后,季玉山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还彻底把控了朝政,权势滔天!
茶馆里,白发苍苍的老者捶打桌面,声音悲愤:“这世间还有公道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长满络腮胡的壮汉虎目含泪:“话本里说得好啊,破阵杀敌者其罪当诛,犯上作乱者封侯拜相……这不就是朝廷的现状吗!”
年纪轻轻的少女眼眸明亮,语带希冀:“话本里面,将军带领着老百姓杀死了贪官。我们能等到一个像将军一样的人吗。”
“唉,那只是话本而已。”
“对啊,只有话本和戏曲,才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但是——”旁人的消沉并没有让少女感到失落,“我们以前有姚老将军,现在也有姚南小公子啊。”
络腮胡壮汉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到姚南小公子,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则传言。”
“什么传言?”
络腮胡壮汉压低声音:“听说姚南小公子,是姚家后人。”
“什么!”
“此话当真!?”
络腮胡壮汉就差对天发誓了:“这还能有假,我二大爷的三大姑家的远方表弟的孙女婿就在永宁城县衙当差,这个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那可太好了!如果姚南小公子真是姚家后人,那他一定会想办法杀了季玉山,为姚老将军他们报仇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周围人乍一听这话,都吓得变了脸色,但当恐惧消散之后,随之升起的,是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
凭什么季家人坏事做绝,还享尽荣华富贵。
凭什么姚家人为北地流尽血泪,死后却骂名加身。
凭什么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勤勤恳恳生活,却连一顿温饱都无法保障。
那些贪官污吏一边吸食着他们的血肉,一边还要嘲笑他们是肮脏的贱民!
难道他们就生来卑贱吗?
“当然不是。”
“姚南小公子说过:百姓,是社稷之根基。一个王朝可以失去它的君王,可以失去它的臣子将军,却必须要拥有它的子民。”
“真正肮脏的,是那些吸食完我们的血肉,还完全瞧不上我们的人!”
一年前就埋下的反抗火种,经过日复一日的滋养,终于在此刻生根发芽——
“如果姚南小公子能像话本里的将军一样,带领我们杀贪官、平兵祸,那该有多好啊……”
当这样的声音在永宁城无数角落响起。
当这样的声音蔓延至常安县,传入齐明煦和蒋定的耳朵。
当这样的声音响彻整个北地的天空。
齐思双手抱拳:“属下幸不辱命。”
南流景取下摆在剑架上的天子剑,横于身前:“将兵部尚书和季玉山的罪证都放出去,替我昭告天下——”
“我以姚家后人的名义,要求朝廷为姚家平反,诛杀兵部尚书,问罪季家满门。”
“永庆帝身为天子,在姚家一事上,负有纵容之过。当下罪己诏,退位让贤,以谢天下。”
齐思问:“若朝廷不允呢?”
南流景拔出天子剑,剑尖直指京都:“若朝廷不允,我便从北地举师五万,兵抵帝都,将剑架在满朝公卿的脖子上,再问一问他们,这一回可允否?”
南流景这番话,伴随着板上钉钉的罪证,传遍北地,传入京都。
北地百姓哗然。
京都的达官显贵们却像是突然集体病重了般,不仅眼瞎看不见那些罪证,还哑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愣愣盯着皇宫和季府,等着永庆帝和季玉山做出反应。
皇宫。
永庆帝在看到兵部尚书和季玉山的罪证后,整个人激动到几近癫狂。
“勾结狄戎,出卖军情,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来人,将梁光誉给朕叫来,朕要他立刻领兵包围季府,将季玉山抄家灭族。”
“还有贵妃那个毒妇,看在她曾为朕生儿育女的份上,朕就赐她一个体面的死法。”
内侍总管跪在大殿下方,听着永庆帝越发亢奋的言语,头皮都在发麻,不得不出声打断:“陛下,那个叫姚南的人,除了公布这些罪证外,还……还提了一些要求。”
永庆帝不满地看着内侍总管:“什么要求?”
内侍总管硬着头皮开口。
永庆帝勃然大怒:“朕乃天子,他一介罪臣之子也敢要求朕下罪己诏!还要求朕退位让贤!呵,这个所谓的贤不会就是他自己吧!痴心妄想,狼子野心,朕就知道,姚家人都是包藏祸心之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肯消停!”
内侍总管刚想劝永庆帝息怒,就见一个小内侍连滚打爬跑进了殿内:“陛下,季太傅在外请见。”
永庆帝深深喘了几口气平息怒火,冷笑道:“季玉山在这个时候入宫,不会是来向朕跪地求饶的吧。”
小内侍刚要说话,身穿一品官服的季玉山已大步闯入殿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哪里有半分跪地求饶、伏低做小的姿态。
“季玉山,你竟敢擅闯大殿!”永庆帝指着季玉山喝道。
季玉山神情冰冷。
在看到那些罪证的时候,他就没想过再和永庆帝这个蠢货维持表面平静。
“陛下当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季家出手?你我斗得两败俱伤,那姚家小儿正好能坐收渔翁之利。”
永庆帝神情一凝,理智终于稍稍回笼。
是啊,他这十几年来为什么不敢对季家动手。
难道他手里没有季家的罪证吗。
他不敢对季家动手,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季家势力太过强大,他担心贸然对季家出手,反倒会让季家狗急跳墙,与他来个鱼死网破。
看到永庆帝恢复了清醒,季玉山心中不屑一笑:“陛下,季家所要的,无非就是六皇子成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你与季家斗了这么久,现在还拿到了我勾结狄戎的罪证,何必急着立刻对季家举起屠刀。”
“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现在对你威胁最大的,不是季家,是那个叫做姚南的姚家小儿!”
“他才是威胁你皇位的最大敌人!”
永庆帝面色剧变。
他能当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个傻子,知道季玉山是想要暂时稳住他。
但不得不说,季玉山的话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季玉山继续道:“兵部和户部都是我的人。行军打仗,断不可缺少粮草兵马武器。陛下可要考虑清楚。”
“我现在不带一兵一卒站在陛下面前,陛下想杀我,易如反掌。但没有我,陛下能挡得住那个姚家小儿吗。”
永庆帝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季玉山轻轻一叹,说自己想要用兵部和户部,换季家一条生路。
永庆帝皱眉:“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勾结狄戎……”
季玉山语气坚决:“等杀了那姚家小儿,我会自绝以谢天下。”
永庆帝不太信季玉山这话,试探道:“朕可以暂时不动你,但朕该如何向全天下人交代。”
季玉山淡淡道:“在臣进入皇宫之前,兵部尚书已畏罪自尽。”
皇宫外停靠着一辆季家的马车。
季玉山大儿子坐在马车里,焦急等待季玉山。
瞧见季玉山平安出来,季玉山大儿子立刻迎上前去:“爹,你没事就好,你……”
季玉山制止了他:“回去说。”
等回到季府,进入守卫森严的书房,季玉山大儿子才急声问:“爹,情况如何。”
季玉山垂下眼:“永庆帝同意了。”
季玉山大儿子面色惨白:“难道我们真要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季玉山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冰冷,“事到如今,我们季家还有退路吗。六皇子不登基,等着我们季家的除了满门抄斩,再无其它可能。”
他逼兵部尚书服||毒自尽,又急忙进宫说服永庆帝,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等他除掉那个姚家小儿,永庆帝就会因“意外”驾崩。
到时,他会全力支持六皇子登基,再假死脱身。
翌日,朝会之上,满朝文武先是听说了兵部尚书的死讯,随后又看到季玉山出列:“南边的叛军已经接受了朝廷招安,派去镇压叛军的那支军队可以即刻赶往北地,镇压那个叫姚南的小儿。”
永庆帝道:“朕允了。”
满朝文武暗暗心惊。
季玉山犯的可是通敌叛国的死罪啊。
他们都以为永庆帝要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季家一网打尽,谁知道永庆帝竟和季玉山暂时握手言和了!?
梁光誉站在武将队列里,心中一叹:果然都被三皇子猜中了。
猜中永庆帝和季玉山反应的,其实不是南流景,而是姚容。
正是因为姚容的猜测,南流景才会做出这一系列布局。
在朝廷调兵遣将的第二日,南流景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当天中午,他换上一身甲胄,站上永宁城城头,对着下方无数老百姓道:“姚家的冤屈,诸位应该都有所耳闻。”
“季家的罪行,诸位应该也都有所了解。”
“我要求朝廷为姚家平反,要求朝廷处置罪臣,朝廷不允,还派来了三万军队平叛,诸位以为,我当如何?”
无数老百姓仰头,逆光看着城墙之上的少年将军,群情激奋。
“姚南小公子说要做什么,我们就跟着你做什么!”
“姚南小公子,你只管吩咐吧!”
南流景垂下眼眸,拔出天子剑。
冰冷锐利的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威严的锋芒。
“公道这个东西,朝廷不给,我就自己去取;通敌叛国之人,朝廷不按律处斩,我便亲自诛杀。”
“朝廷说我是叛军,那我便如他们所愿,即刻起兵进京,诛杀奸臣!”
永宁城周县令当场出列响应。
次日,齐明煦率常安县两万兵马,誓死追随南流景。
无忧、武清等六座城池大开城门,以迎王师。
其余五座城池倒戈以降。
余下三城,据城而守,拒不投降。
这拒不投降的三座城池里,有两座都矗立在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上。
其中一座名为甘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再加上甘城县令是季家人,绝对会死守城池。
“他们不主动将路让开,那我们就将路打通。”蒋定活动活动手指,狞笑道,“我研制出来的那些攻城器械,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螳臂当车罢了。”齐明煦抱拳请战,“殿下,让属下来吧。”
南流景微微一笑,抬手之间,意气风发:“那我且在此地,恭候两位兄长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