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对方微微侧过脸,目光从床上移到他脸上。
言笙嘴角下意识抿起。
他不认识这个男人,但不妨碍他觉得对方特殊。
燕峥站在他一米之外的位置,双手随意插在兜里,穿着浅灰色棉麻唐装,挽起两边袖子,手臂的肌肉明眼看属于瘦而有致的类型,线条明朗,充满力量感。
劲腰直挺,双腿刀刻尺量般跨开两分小而标准的宽度,裤脚收起裹住踝关节,脚下踩着双貌似与床边同款的板鞋。
气势略微收敛着,言笙却一眼猜测,眼前人绝对当过军人,或者不止军人那么简单。
言笙脑海高速运转,嘴上问:“这位先生是?”
他打量对方的同时,燕峥同样在观察他,听到问话,转开目光,淡声回:“我...”
“是我叫他来的。”
另一道虚弱低哑的声音代替他回答了以上问题。
两人几乎同频率向床看去。
楚沉瑜半坐起身靠着床头,虚虚握着拳低声咳嗽,她看一眼言笙就略过,面向燕峥问:“怎么到那么快?”
燕峥语气平淡:“刚好在附近,收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说来也巧,每次楚沉瑜找他有事的时候,他总能心灵感应般出现在她周围,然后就以各种方式和她见面。
楚沉瑜疲惫地点点头,这才跟言笙解释:“我朋友,他等会陪我去医院就行。”
突然就被隔绝在外插不进话题,言笙内心微妙的升起一股酸涩感,仿佛表面色泽饱满,卖家强力推销的甜橙,满心欢喜的买了,剥开吃才发现里面果肉酸得要命。
“你朋友不上班吗?”出于心里不知因何而生的竞争斗志,他稍稍在言语上刺燕峥一句,提醒楚沉瑜现在所有人都很忙,没空管她的事实。
谁料楚沉瑜直接说:“他无业游民,不用上班。”
言笙:“?”
认真的?
燕峥对于某些方面的感官比楚沉瑜敏锐得多,在言笙开口后两秒就思考出他意欲何为,再将对方被楚沉瑜怼后吃瘪又略微委屈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嘴角不由自主的抿薄。
招蜂引蝶?他承认楚沉瑜确确实实有这个资本。
但仅仅来一趟南江就招了两三个蜂七八个蝶,让他略感头疼,同时也有些欣慰。
能被人喜欢并接纳永远是好事,证明她自身足够优越。
医生已经替楚沉瑜做完检查,得出结论:“有点感染性发烧,需要住院治疗几天,具体情况等到医院做血检再做安排。”
他的言下之意,是青年目前要停工住院治病。
言笙闻言顿时收回乱飞的心思,痛快的批假:“你先听医生的话住院,有什么事再微信联系我,工作我让安迪暂时接手。”
其实楚沉瑜手底下的工作早就忙得七七八八,目前处于收尾阶段,只等月色项目彻底结束,她就可以领工资前往总公司任职。
而在此之前,言笙通过自身努力,成功由楚梁哲提拔为总公司副总裁,只是他的工作岗位不在上京,而在州东。
等楚沉瑜离开,他也要前往州东接任地区经理的位置。
言笙有意送青年下楼,一直在门边站着的男人动作却比他还快,大长腿三两步一迈就到床边背对人坐下。
楚沉瑜指了指床底:“鞋。”
燕峥从善如流地弯腰帮她把鞋子拿起穿好,再把挺括背脊露给她。
楚沉瑜挪的到他背后,一条腿跨到他右边,双手自然揽上他修长脖颈,整个人呈现依偎状态靠在他后背,而后慢吞吞道:“可以了。”
燕峥得令,便稳稳地托着她的大腿起身,调整下位置让她姿势更舒服点,感受到她将脸埋到自己肩窝处又睡过去后,就抬脸看向言笙。
“言总,”他精准叫出对方名讳,声线略微冷淡:“我们先告辞了。”
言笙眼尾狠狠地一抽。
眼前情景刺痛双眼的时候还顺带戳穿他卑劣的内心,‘我们’这一自称跟捣木棍似将他才意识到阴暗心思搅得满目狼藉。
燕峥径直背着昏睡过去的楚沉瑜路过他身旁。
言笙迟钝地发现,他们除了鞋子是同款,就连身体的味道都默契般贴合。
他闻楚沉瑜身上浅香闻得多,这还是第一次察觉到,竟然有人能在如此特殊的事情上与她有百分之百的相合度。
说实话,他有点羡慕,以及嫉妒。
可他完全没有立场去提出疑问,直到他们连同医生的身影消失眼底,他也依旧静立办公室门前,沉默看着。
碰巧安迪跟秦秋从茶水间出来,撞见先前那一幕,凑到一起交头八卦。
“那个帅哥谁啊?怎么没听楚助提起过。”
“楚助朋友吧,”秦秋准确猜到燕峥身份,而后疑惑拧眉:“楚助没提可能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人家私人朋友圈干嘛要跟我们分享。”
“这倒是,”安迪点头附和:“但他真的好帅哦,不过要我选我还是选楚助,顾家的好男人谁不爱啊。”
她们聊着天,完全没意识到公司大boss在身后。
等言笙出声时,想收回前言已经为时已晚。
“言总下午好,言总辛苦了,言总再见。”看过一次八卦现场的安迪非常有眼力见,趁言笙发飙前,立马拽起秦秋飞快逃离危险爆发区。
言笙脸色冷沉地凝视她们离开的方向。
做完一系列血检等检查之后,楚沉瑜被安排住在十二楼vip单人病房内。
燕峥陪护,认真听医生讲注意事项,随后点开手机备忘录逐字逐句的记下。
楚沉瑜偏头,注视他几秒,问:“你记忆力变差了?”
“嗯?”燕峥从喉间溢出个惑音,随即坐到床边,将她滑落至腰间的被子往上盖好,“没有,只是觉得记下来更保险,以免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别人能按照备忘录里的内容照顾你。”
有关连环杀人案和垃圾厂冰药贩卖案开庭在即,他还有很多资料需要查找跟确认,经常在警局通宵整晚不回家,忙得脚不沾地。
他也没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时刻保持海绵状态,连续不断积水般挤时间,所以楚沉瑜住院期间,他肯定要拜托别人帮忙。
楚沉瑜思索片刻,点点头:“你叫陈左怀过来吧。”
“给他发过消息了,在赶来的路上,”燕峥接话,“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胃口。”
比起填饱肚子,此刻她更想睡觉。
燕峥也不勉强她,调整药水滴落速度后放平用遥控放平床板,让她安心休息,他守着。
楚沉瑜对他信任度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因此直接闭眼睡觉。
意识昏昏沉沉,她难受得皱眉。
就有东西贴到额头,替她抚平眉间痕迹,送来清爽凉意。
再醒来时,病房纯白窗帘已被拉整齐,天边灿烂温馨的橙黄色夕阳投落其上,映照出窗边植物摇曳的影,如风自由。
楚沉瑜静静盯着那影子几秒,缓慢活动手指感觉身体情况。
针口早就拔掉,烧退了不少,额头冰凉依旧,她伸手碰了碰,是退烧贴。
侧过脸,床边看护的人从燕峥换成了陈左怀。
对方抱着书本啃得津津有味,一时之间没有察觉到她醒来。
“陈左怀。”她声音嘶哑地唤他名字。
“哎!”陈左怀条件反射地回应,对上她蒙着潮湿水雾的双瞳愣了愣,再开口就慢了半拍:“...余哥,你还有哪不舒服?喝水吗?”
楚沉瑜回他一个闷闷的嗯。
陈左怀当即去倒水,再贴心的扶起她。
他把水杯放到对方手中,随后站到侧边,眼神略有疑惑的凝睇对方。
——有些时候,他总会恍惚的以为楚沉瑜是女的。
从近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她有很多细节并不像一个男人所为,心思九转十八弯,细腻到让人捉摸不透,考虑地面面俱到。
而生活上,她偶尔会避开他们自己行动,例如集体活动时提到夏天去游泳,问她意见,得到的永远只有拒绝。
当然这些不足以引起他的怀疑。
最让陈左怀感到困惑的,是她待人待物的态度——都跟他记忆中的故人,十分相似。
活人死后,会复生吗?
以前陈左怀从未想过这种莫须有的事情。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必须去想,必须去探究。
在拍卖场买下他是兴趣而生,那放走他呢?
上京的再度相逢,是命运齿轮扭转将青年送到他面前,还是冥冥之中,他们还有未尽的缘分?
包括重合度大到高度一致的名字。
陈左怀之前不太情愿叫她,现今却想叫来试探她的反应。
大脑内思绪乱成麻线,他眉间深锁,连楚沉瑜什么时候喝完水盯着他看都不知道。
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时,他都快和对方无意识对视将近五分钟。
“余、余哥,”他陡然一惊,连忙摸自己脸颊,“我脸上有东西吗?”
楚沉瑜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淡然道:“这话该我问你。”
陈左怀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想东西想出神了,没注意。对了,燕老板走前交代你醒了给他发信息,你等等,我给他说一句。”
楚沉瑜双手捂着空塑料杯,感受因为空气灌进空杯中逐渐变冷的杯壁。
长睫低敛,在眸底投落小片隐隐,神情淡冷而模糊。
陈左怀发完信息转回头,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青年沐浴在渐渐黯淡的夕阳里,半边清致侧脸被隐没,她静坐两条黑白分明的明显交界线之间,周身萦绕着叫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谁也探不进她孤高冷傲的内心世界,她是此间唯一鲜明且矛盾的存在物。
心脏猝然噗通乱跳两下,陈左怀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起来,他努力保持清醒状态,从陡然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尝试性提问:“...余哥,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楚沉瑜挑了挑眉。
陈左怀嘴唇翕动,半晌,问:“余哥,你是楚沉瑜...吗?”
“......”
楚沉瑜以为他能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谁曾想他纠结半天,问出一句废话。
她颇为头疼地揉鼻梁,没好气的反问:“你觉得呢?”
陈左怀瞬间卡壳。
什么叫他觉得?
但青年没明说,一定是他哪里出错了。
所以他认真反思自己,而后终于脑回路勉强和青年通频,脸色顿时红透半边天,结结巴巴道:“啊、抱、抱歉,我的意思是,你是楚先生,还是...瑜姐姐?”
室内倏然陷入诡异地沉默。
一片静寂里,陈左怀心提到嗓子眼,他仿佛能听到它即将从内里跳出来的恐怖躁动,浑身上下充斥着兴奋的激动情绪,以及一丝害怕答案并非所料的惶恐不安。
楚沉瑜随意撩开额前过长的刘海,饱满的左侧额间印着道不大不小的伤疤,形状奇奇怪怪,颜色比周围皮肤稍暗几分。
疤痕并没有破坏她俊逸眉眼,反倒为她添上股与生俱来的乖戾野气。
她没有回答,指尖从额前转移到锁骨。
经常敞开衣领使她很容易就捻上自己的锁骨,指腹使劲揉搓,将那颗细小的痣揉红,揉透。
同样红的,还有陈左怀的嘴巴。
他把唇咬出血了。
只要和楚沉瑜熟悉的人都清楚,她有一个从小到大养成的瘾。
始终凹陷下去,无时不刻都被摧残的玲珑骨,在她手中饱受磋磨。
“...瑜姐姐小时候左边锁骨被巷子里流浪的孩子用石头砸碎。”
陈左怀声线颤抖,克制着情绪,用回忆的语气将认知里的事情复述,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从我认识她开始,她无聊时候喜欢揉那里,烦躁的时候、迷茫的、生气的,都是。”
而自打他跟楚沉瑜接触以来,对方就在他面前做过很多次这个动作。
偶尔策划案写到暴躁,画稿遇到犹豫地方,还有各种情况下。
他却直到如今,才起了疑心。
陈左怀捂住脸,嘴角翘起,嗓音染着悲戚的哭腔,是在庆幸自己失而复得,又或者痛恨自己粗心大意:“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注意到的,世界上哪有连生活习性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亏他还自认楚沉瑜最乖巧懂事的亲人,到头来连她就在身边都认不出。
楚沉瑜舍得放过被折磨的可怜兮兮的锁骨,改为双手环胸,一言不发任由陈左怀发挥,眸光微微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