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左怀遇上楚沉瑜那年
瘦瘦高高的女生留着利落的及肩半长发,一身黑色吊带长裙,肩膀披着薄纱外套,袖子只到手肘出,露出冷白分明的小臂。
他视线顺着她比竹竿还细的腕骨往上瞧,看见了她握在手中黑乎乎的玩意。
光一眼,那冷硬外壳便让他内心发憷。
后来陈左怀才知道,这玩意叫做枪。
而在他无意闯入别墅前两分钟,楚沉瑜刚射杀了当时南江鼎鼎有名的古董艺术收藏假,他名义上的母亲,阮女士。
母亲死不瞑目的模样落入眼中。
他惊骇地看着母亲额头骤然出现的黑色小洞,看滚烫的鲜血自洞内流出,母亲却直勾勾盯着他的方向,那双眼睛永远没有了神采。
陈左怀有一瞬间被吓得失声。
在他脚底板生根扎进地板上时,女生云淡风轻地将枪扔给旁边当空气的黑衣人,吩咐他们处理现场。
他愣愣地看着她走到面前,然后,那只冰冷而寒川的手覆盖到他脸上,粗暴又用力地捏起他下巴,迫使他抬头。
“这张脸,跟你妈一点都不像。”她语气格外轻慢的评价着,随即松开手,徒留指印刻在小孩软嫩脸蛋上。
陈左怀有些委屈,但身体里优先涌上的,却是几年如一日的羞辱感:“不要把我跟她相提并论!”
他不笨,相反很聪明。
五岁多点,别人准备上幼稚园大班的年纪,他就已经被生活压迫着成长为一副小大人模样。
非阮女士的亲生儿子,在阮家跟抛弃他和小三跑路的父亲家里,他像块巧克力香菜夹心饼干里的夹心,放进香甜带毒的巧克力中,多余又讨厌。
陈左怀并非什么都不懂,相反,他清楚认识着表面光鲜亮丽的阮女士,皮下是怎样一副腐朽枯臭的烂骨。
可他毫无反抗能力。
年纪小便是他最大的弱点。
看见阮女士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时,他心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哪怕等待他的结局是福利院,或者更差劲的地方,他都觉得再好不过。
只是面前女生,到底是谁?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一大堆问题瞬间占据他脑容量尚小的识海,陈左怀缓过神后,认真努力地仰起头去寻找女生的视线。
“你想要什么?”他脆声问:“她收藏有很多古董,虽然不知道你是来找古董还是来找她,但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
陈左怀敢确定,他说到后面的时候,语气里肯定充满了恨意。
因为楚沉瑜看他的眼神,从看臭水沟边的死老鼠,渐渐变成了一个似乎还能交谈的活物。
她似乎对他起了兴趣。
任由裙摆扫到地面,她蹲下半身,目光与他平齐,淡声道:“小屁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陈左怀笃定点头:“我知道!你不用怀疑我,能帮到你我肯定帮忙,也不会说出去。”
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别墅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除他们以外的声响,就连往常从厨房内跑出来亲切询问他晚饭吃什么的阿姨,现在也没有出现。
而他偏了偏头,在两三个黑衣人走动的缝隙中,猝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茶棕色的头发。
是阿姨。
但她此刻安静平躺在地面,嘴巴被强塞进一个玻璃杯,撕裂开嘴唇,面容仍然保持着濒死前的惊恐。
陈左怀的小身板顿时颤抖起来。
察觉到他在害怕,女生充满冷意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捏着他的肩膀,笑了笑说:“放轻松,刚还在跟我叫嚷,怎么这就不行了?”
陈左怀相当不想承认自己的恐惧情绪。
感受到肩膀力道在加重,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谁知楚沉瑜却轻飘飘放过他。
她站直腰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一眼,音调是介于女童与青少年之间的稚嫩和沙哑,质感十足:“来,姐姐带你去个地方。”
......
楚沉瑜带他回了楚公馆,在楚老爷子的见证下,他莫名其妙的成了对方的儿子,名字依旧沿用以前的,户口则迁移到楚沉瑜名下。
陈左怀至此,多了位年纪只够当他姐姐的‘母亲’。
虽然小时候被哄骗着叫过几句妈,但等他稍微长大些,那些羞耻称呼便怎么也叫不出口,换成一声声“瑜姐姐”。
时间线拉长,他随楚沉瑜出国做生意时,捡到关凌。
再之后,就是陈左怀这辈子做过最痛苦的噩梦。
梦醒时分,他曾无数次幻想瑜姐姐还活着,还脾气差劲的训诫他跟关凌,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他们知识与本领,又站在他们面前挡住所有风霜雨雪。
直到关凌叛变,直到那碗掺杂楚沉瑜骨灰的鸡汤端到眼前,他才终于接受这个过于残忍的现实,从困境中挣扎而起,发誓要让这些挖棺偷财的小人得到报应。
时至今日,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只剩下仇恨。
陈左怀眼前被汹涌液体模糊成个个圆圈小影,他却费力的睁大眼睛,想要认清眼前人,是否是忆中人。
“...对不起,”话浮到唇边,只化成饱含思念之情的道歉,他用手背胡乱擦着脸,“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被楚沉瑜避世温养多年,骨子里因为阮女士而起的厌世心态与憎恨早养平静。
若他早点察觉到关凌狼子野心,楚沉瑜的墓也不会被挖开,身后也不会背上叛变罪名。
一切都是他的错。
楚沉瑜没有说话,她把塑料杯丢进垃圾桶,俯身拿过床头柜摆放的纸巾,递到陈左怀眼前。
“谢谢。”陈左怀下意识道谢,而后猛地抬起头,懵懵的盯着青年。
“我脸上有花?”她将他几分钟前的话原路奉还。
陈左怀摇头,又点头,狠狠抽几张纸巾擦脸,将眼泪全擦掉,哑声开口:“就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楚沉瑜揉着指关节,“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又活了?”
陈左怀一怔,随即把头摇晃出残影:“不好奇,你不说,我不会问。”
顿了顿,他声音低下去,补充道:“我怕说出来了,你就会跟美人鱼一样,变成泡沫消失。”
故事既美好又残忍,他害怕此情此景只是他幻想出来的童话,因此连表达,都变得小心翼翼。
回应他的是楚沉瑜颇为嫌弃的轻笑。
“非自然力量我也没办法给你解释,”楚沉瑜抬手,向以前他考得好成绩后奖赏般摸了摸他的脑袋,“所以,别问,别说,当不知道。”
陈左怀似懂非懂地应声:“不能告诉别人,对吗?”
楚沉瑜:“嗯。”
“好,”陈左怀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甚至对执行此决定乐意之极:“这样瑜姐姐回来的事,就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了。”
对于亲人死而复生这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他速度很快就消化并且接受了。
陈左怀回过劲,认认真真的像乖学生般向楚沉瑜打听一些他可以知道的细节。
听到楚沉瑜与他所认知的事情里丢失一年时间,他眉梢深深拧起。
“算了,”他自我安慰般放弃深究,身体没骨头似的倏然朝前扑,倒进楚沉瑜怀里,嗅着她身上淡香,安然道:“你能回到我身边,就已经是老天爷开恩,给我最大的馈赠。”
楚沉瑜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她微微仰起头,推着他的脸:“你今年十九了,别没大没....”
小字尚且堵在喉间未出,她目光偏移两寸,与一双瑰丽如深的蓝瞳对个正着。
“......”
气氛骤然尬住。
陈左怀见楚沉瑜半天没动静,疑惑的直起身脱离她怀抱,“瑜...”
“警队不忙?”
楚沉瑜率先打断。
陈左怀眨眨眼,这才注意到病房内突然出现的另外一人。
眼神冷然的自男生身上扫过,燕峥没有立刻搭理楚沉瑜,而是吩咐陈左怀:“回去吧。”
陈左怀想留下来:“我...”
燕峥眼帘轻抬,面色漠然至极。
宛如被死神掐住脖颈,陈左怀所有反对声瞬间卡在嗓子眼,他愣愣地按照对方命令收拾好东西,利落地离开病房。
只在走出去前,回过头委屈巴巴的朝楚沉瑜撇嘴。
随后门就被燕峥顺道踢上。
他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楚沉瑜整理略微敞开的衣领,侧眸瞥向他,“跟小孩闹什么脾气。”
“他十九。”不算小孩。
难得燕峥一本正经的跟她讨论起陈左怀的问题,语气还捻酸蘸醋的,楚沉瑜当即挑眉,懒洋洋道:“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味。”
燕峥抿唇,知道她有心想逗弄他,却仍旧心甘情愿上钩:“什么?”
“酸,”她纤细冷白的手在鼻尖装模作样地扇了扇,眸中划过抹戏谑:“你有闻到吗?”
燕峥:“......”
他揉着酸胀不已的额角,败给她了。
“你有调戏我的时间,不如多休息一会,”体内骤然升起的燥意被她三言两语哄散,他微微叹气:“他到底和你不熟,被有心人知道捅到宋兮月那里,到时候受伤的还是你。”
宋兮月最记恨外人沾染她的所有品。
燕峥说完这话,嘴角不自觉的抿紧。
如果条件允许,他目前唯一想法便是在法律容许的情况下用手段让青年,跟宋兮月离婚。
楚沉瑜闻言反笑出声,主动靠近燕峥,单手拽住他衣领,长睫撩起将脸凑到他面前,“那你呢?你又算什么?”
清致俊雅的骤然在眼前放大,燕峥瞳孔瞬间微缩,片刻后,凝视着她平静道:“我会帮你。”
无论是跟宋兮月离婚,还是脱离宋家,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竭尽全力帮忙。
楚沉瑜与他沉默对视。
两人睫毛仅差两厘米就要交缠在一起。
呼吸近至可闻。
她垂下眼睫,看着他抿薄的唇瓣,突起坏心,冲那里轻轻吹了口气。
燕峥陡然瞠大眸子。
唇瓣热气宛若春日柳絮轻撩,掀起丝丝麻麻的痒意,勾动身体荷尔蒙的加速运动。
他顿时往后倒退。
结果因为动作太大,连带着样子被绊倒,狼狈的摔倒在地。
楚沉瑜没忍住笑。
燕峥脸色阵红阵白,不知是羞还是悔。
“起得来么?”楚沉瑜坐到床边,好心伸出援手,想拉他起来。
燕峥把手放到她掌心里,借力起身的同时将她往前拉,在她来不及反应是猛地把她扛到肩头,再放回床上。
楚沉瑜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整懵。
“没穿鞋,小心着凉。”
他把买回来的拖鞋帮她穿好才放手。
玩可以,胡闹可以,捉弄他摔几个跟头都不要紧,前提是她先照顾好自己。
楚沉瑜慢悠悠晃着脚尖,唇角浅浅勾了勾。
整三天住院期间,所有脏活累活燕峥全程包揽,除了楚沉瑜说要去看庭审不同意外,他任劳任怨答应她各种要求。
“我要去现场。”她喝着豆浆含糊道。
今天早上十点钟关凌与楚锦泽涉及贩卖违禁药品的案子开庭。
她从八点半醒来到现在,嘴皮子都快磨干,也不见燕峥松口。
“刚脱离危险期,目前不宜过多行动接触外界,避免感染。”他有理有据的拒绝。
楚沉瑜淡声反驳:“我已经好了。”
燕峥不动如山:“医生没有说。”
楚沉瑜神色愈发冷。
眼见两人即将吵起来,到医院送早餐的陈左怀忙不迭插到中间做和事老,“燕老板,瑜....瑜哥说她想去,就让她去吧。”
临到关头他急忙刹车,将那声姐姐咽回去。
燕峥单手散漫插兜,眼角睨他一眼,声线漠然:“小孩子不要打扰大人聊天。”
已经是个成年人并且准备十九岁的陈左怀:“???”
楚沉瑜懒得跟他们啰嗦,干完豆浆直接拎过背包下床。
她速度极快,陈左怀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背影,她整个人就离开了病房。
燕峥迅速反应过神,三两步跟出去。
“别乱走,”他无奈的走到青年前面拦住她去路,三天以来叹了这辈子最多的气,做了最多的妥协,“先回病房换衣服,我再送你去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