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静秋之前与齐傲儿有过一番这样的谈话。
那天雨后阳光明媚,一身宫女服饰的齐傲儿似乎褪去了曾经的骄傲,整个人变得平静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旧显示出她的不屈服。
行礼过后,齐傲儿抬头直视容静秋,冷笑讽刺道,“皇后娘娘宣奴婢觐见,是为了炫耀你的权势与地位吗?”
“大胆!”珍珠怒喝一声。
齐傲儿昂着头看向珍珠,睨了眼容静秋,“皇后娘娘是想让你身边的一条狗来羞辱我吗?”顿了一会儿,她眯眼道,“不管你如何羞辱我,你也不可能真的在精神上打垮我……”
“放肆!”这回怒喝的不是珍珠,而是颇有武力地琥珀,只见她冲上前去反剪了齐傲儿的双手,不让她再造次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身体的疼痛让齐傲儿皱紧眉头,但她却是咬紧牙关不肯喊一声疼,然后朝容静秋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就这样的程度是不会让她服输的。
刚刚进入掖庭为奴的时候,她是吃尽了苦头,没有人再怜惜她这个宰相之女,父亲的名号第一次没有让她享受到半分优待,那些个老宫奴看到她这个细皮嫩肉的新人,那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折磨她。
初初的那半个月,她每晚身体都因为过多过重的劳动而酸疼得无法入睡,她把半辈子没干过的粗活都干完了。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在想,她空有一身的知识却帮不到她半点忙,在这里不需要你识字,也不需要你花容月貌,更不需要你有灵魂,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真有意思吗?
她动摇过,她又一次想到了死亡,但最后她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慢慢的,她褪去了相府千金的骄傲,她像个泼妇那般与那些以折磨人为乐的老宫奴抗争,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好惹,她这才在那个人吃人的地方争到一席之地。
所以,容静秋想要叫她屈服,那是妄想。
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容静秋,一副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的表情。
容静秋没有第一时间喝斥珍珠和琥珀,看到齐傲儿这不肯低头的样子,她半点也没有失望,这齐家姑娘一直以来不都是这个鸟样吗?说实话,她还是真的无法看她顺眼。
不过,她还是轻轻地挥手,示意琥珀放开齐傲儿。
在齐傲儿活动有些麻了的手腕之时,她指了指自己的对面,道,“听说齐姑娘琴棋书画中,最擅下棋,过来与本宫手语一局,如何?”
齐傲儿看向棋盘,有多久没下过棋了,她已经不知道了,自从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知识没有用的时候,她就不再在这上面花心思了。
但是,一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忘却的,她不由自主地起缓步走到容静秋的对面,然后轻轻地落座,一双粗糙的手摸过棋盒里的棋子,她下意识地执起一枚白子下到棋盘上。
容静秋看到她执子就下,执起黑子就迎战上去。
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棋盘上棋子落下的声音,微风拂过,吹动那一华丽一普通的衣裳,仿佛如棋盘上的棋子那般在较量着。
“我以为你会恨不得杀了我。”齐傲儿此时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容静秋,“如果今天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本宫知道。”容静秋正眼看了眼齐傲儿,“可是本宫觉得这样做太便宜你了,这样本宫会很吃亏。”
换做她刚重生那会儿,她一定想方设法整死齐傲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她去死,一如那位早就做古多年的前大伯母叶氏。
齐傲儿闻言,表情复杂起来,她看不清容静秋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是霸道地不让陛下纳妃吗?按理说应该恨死她这个想要抢她位置的女人才对。
“你不懂没关系,反正本宫也不想让你懂。”
齐傲儿听到容静秋这番无赖的话,顿时一脸的无语,这是一国之后会说的吗?
两人短暂交谈了几句之后,又把心思用回到棋盘上,此时黑白子厮杀得格外激烈,哪怕容静秋是一国之后,齐傲儿也不会放水给她,她就是要证明自己比她强。
“本宫听说齐宰相一直是把你当男儿来养的,培养你比培养儿子还要费时费力,”容静秋轻撩眼眉看向对面的齐傲儿,“听说你曾说过女子未必不如男这样的话,那今日本宫问你,这天下的女子该如何才能做到与男人有同等的地位?”
“读书,识字,明理。”齐傲儿立即回答,“这些不是男人单独享有的权利,我们女人也该有这样的资格与权利,可男人为了压制女性,给女性制定了不少的框框条条,意图把女性都禁锢在这框框条条里面,让女性永远处于从属的地位……”
齐傲儿是越说越激动,甚至站了起来,自从她少时知道自己拼命读书也不可能像兄长那般参加科举入仕实现理想抱负,更不能像男儿那般游历四方,只能被困在一方天地里相夫教子,她就颇为不忿,为什么她样样都不输给男子,就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她就只能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吗?
她不服,上天让她生而为女,她就偏要为自己争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所以她才会一心一意地争取皇后的宝座,她要借这个身份实现她的抱负,要让天下人看到女儿与男儿一样聪明能干。
容静秋没有打断齐傲儿激情慷慨地发言,可以说在这一点上她与齐傲儿是有共鸣的,而不是利益之争。
似乎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了,齐傲儿慢慢地收敛自己的表情,重新落座,这个时候再谈什么抱负理想还有用吗?徒增笑话。
“让皇后娘娘看笑话了。”
容静秋却是轻轻地拍了两下掌,齐傲儿惊讶地看向她,她从来没想过她视之为最大的敌人居然会给她鼓掌。
容静秋没有理会齐傲儿吃惊的表情,而是一边下棋一边道,“你觉得会有多少穷苦百姓会送女儿读书识字?”
一说到现实问题,齐傲儿就不言语了,如果是以前的她,就会很直接地说办女学,让女子像男子一样入学。
“办女学吗?”容静秋似乎猜到她的心思,直接道。
齐傲儿闻言,第一次郑重地看向容静秋,“以前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要不然女子永远没有学习知识的机会……”
“但办学的钱从哪里来?国库可没有这么多银子。”容静秋提了个现实问题,没等齐傲儿回答,她又道,“男子读书可以考科举当官,女子读书的出路在哪里?百姓之家尚且需要以一家之力或者一族之力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会有多余的资源给女儿吗?”
这些问题齐傲儿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此时她的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了,第一次,她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天真了。
她以为当上了皇后,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只要把容静秋提的问题拿去朝堂讨论,不用说,办女学绝对不会通过,就算她以皇后的名义下旨也没有用,百姓看不到好处的事情是不会去做的,尤其是让女儿读书这样无用的事情。
人性都是现实的,必须让百姓看到某件事能带来的好处,那样他们才会自发地去做。
“那娘娘以为该如何?”她不再昂着自己的头颅。
容静秋轻声道,“本宫以为,人之所以能有独立的人格和精神,必须先要有独立的经济。”
独立的经济?
齐傲儿没想到容静秋会这样回答她,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女子为何会是男子的依附和从属?”容静秋继续道,“因为无论是精神还是经济,她们都高度依靠男子,一旦这个男子抛下她,她将无路可走。”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份丰厚的嫁妆,就算有丰厚的嫁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离开不幸的婚姻。
齐傲儿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么深层次的问题,细细咀嚼过容静秋说过的话,她深吸一口气,“那娘娘认为该如何能改变现状?”
容静秋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路还得一步一步地去走,不过本宫以为办个女子技术学校还是可行的。”
让家有女儿的普通人家看到养女儿的好处,他们才会送女儿去这样的学校就读,但是,学东西嘛,少不得还是要读书识字,那么独立的思想就可以潜移默化地教导下去,采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就能让她们做到明理,而且这样可以在一开始避开卫道士们的攻击。
齐傲儿是一点就通的性子,通过发散思维,她很快就明白了容静秋真正的用意。
就在她与容静秋再度对视之时,她听到对面的女子轻声笑道,“齐姑娘,你输了。”
她这才低头去看向棋盘,容静秋的黑子已经将她的白子全部围杀了,微微惊讶过后,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是输家的结局。
容静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齐傲儿,“齐姑娘,本宫对你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是想在掖庭里面干一辈子的粗活,还是另一种活法,那就看你如何抉择了。”
话落,她也就转身离去了。
齐傲儿不知道那天她是如何离开回到掖庭的,她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容静秋的话。
不过三天,她重新找上了容静秋,接受了她任命的职务,当上了督办女子技术学校的宫廷女官。
这女子技术学校最开始的创办人很少,容静秋是绝对的领导者,另外两个具体实驰的人还有清澜郡主和十一王妃金蕊。
至于资金的来源,那绝对是容静秋个人出资最多,而且后宫省下来的开支也会用在这上面,毕竟现在无须养庞大的后宫,这方面可以省不少钱,为此,容静秋甚至还鼓动赵裕,准备把先帝遗留下来的后妃们重新安排出路,有子女的可以出宫跟随子女生活,这样也可以省下一笔钱来。
为此,赵裕瞪大眼睛看向她,“我看你现在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方法来省钱。”居然还动了这样的念头,从古至今还无人如此干过。
容静秋却是振振有词,“我这样也是为了她们好,能享受到天伦之乐,何乐而不为?当然这不是强制性的,不愿出宫的就留下来呗,反正又不是不养她们。”
赵裕觉得她这是无赖,能出宫与子女团圆的,谁愿意留在宫里冷冷清清的?除非是实在没有子女可以依靠了,她们才会选择留下来。
不过这样确实可以省下一大笔钱来,他还真的说不出反对的意见。
所以,没多时,那些皇子皇女们都收到了陛下的旨意,准许太妃太嫔们出宫享受天伦之乐,这让一众皇子皇女们都大吃一惊,想到一直聚少离多的母亲,他们都欢喜地去内务府咨询该如何改建府邸才能迎太妃太嫔出宫。
一众太妃太嫔们得知可以出宫与子女团圆,有不少人都热泪盈眶,原本以为要在宫里过完这凄清的一生,哪里知道还能有这样的福气?顿时没有人想要再生事,感恩新君之余,都想着尽快出宫。
要说在这个事件中哪一群人最不开心,无疑是那一群皇家儿媳们,她们都过了大半辈子没有婆母管束的生活,如今突然有了婆母,可想而知未来的生活该如何的鸡飞狗跳,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不知道内情的她们,甚至还有人到容静秋这里来敲边鼓,希望容静秋能劝新君收回成命。
三王妃邹氏是最为激动,“娘娘,您看臣妇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侍候得了婆母?这不是要臣妇的命嘛……”
她以前得罪过容静秋,一直都夹着尾巴做人,如今为了不让婆母钳制,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容静秋。
二王妃路氏神情微动,自家丈夫入选了军机处,可以说圣眷颇隆,她不想在这件事上得罪新君和容静秋,遂在一旁道,“三弟妹,这有婆母侍奉是好事……”
“二嫂,你说这话亏不亏心?”邹氏不敢喷容静秋,但敢喷路氏。
二王爷的生母早已过世,她压根没有需要侍奉的亲婆婆,这不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