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宝珠登车之前,申德贤亲自出马,再三强调:“今夜您便是真正的观音化身,一言一行务必端静肃穆,不可有半分轻慢之态。”

宝珠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拎着裙摆,优雅从容地踩着梯子登上宝车。车顶有一木胎莲花座,供她立于花蕊之中,宛如神圣宝座。白牛刚慢腾腾地迈开蹄子,就在这瞬间,只见一道青影晃动,韦训飞身掠上宝车,旁若无人地在宝珠身后盘膝一坐,嘴角上扬,笑道:“这样够近了吧?”

巡城时局面必然混乱,韦训一直对此事有些疑虑,但自负武功绝顶,坚信任何场面都能护得她周全,因此不曾阻拦。

此时梯子已经撤走,高台孤立于空中,瞧热闹的人群渐渐涌上来。观望这青衣人的超凡身手,谁也没本事将他从车顶抓下来。申德贤又气又恼,却不敢发作,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借口,大声交代道:“你就扮演观音大士座下童子!”

宝珠眼中满是笑意,笑道:“好得很,近水楼台先得月。”说着,她迫不及待将柳枝伸入净瓶,饱蘸甘露后,扭身往韦训头上、肩上使劲挥洒。

申德贤从没见过如此我行我素的观音奴,跟在车旁竭力劝阻:“不可偏宠,需得雨露均沾!雨露均沾呐!”

杨行简随车伴行,听了这句,暗自笑道:至尊决定专宠某人时,满朝文武都劝不住,你这胖子徒费唇舌,有什么用?

果不其然,宝珠理直气壮大声宣告:“吾既为观音化身,偏爱座下童子,乃是天经地义。”

她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抽出柳枝,将半瓶甘露径直倾倒在韦训头上,把他淋得湿透。这般迂回曲折,抛头露面,只为这一个目的——

“如何?觉得病好些了吗?”

有生之年,命如朝露,韦训从未受过如此偏爱,沐浴在她温柔慈悲的目光中,兴奋得浑身簌簌发抖。仰望她的容颜,只觉身处极乐,九泉无恨。

他曾嘲讽世间愚人盲从迷信,自欺欺人,错将白水作灵药。那瓶中明明是他亲手灌进去的普通清水,如今经由她手洒在自己身上,竟如脱胎换骨,仿佛发肤都能尝到甘美的味道。切身体会信仰之爱,又如何能分辨得清究竟是谁痴、谁癫呢?

他欣喜欲狂,颤声答道:“蒙观音垂爱,已痊愈了!”

是夜,洛阳百姓扶老携幼,倾城而出,夹道瞻仰诸佛巡城,宝车所经之路万头攒动,欢喜赞叹声交织成一片热烈沸腾的海。

恰逢中秋佳节,满月高悬,月明如昼,银辉将巡城的队伍照的纤毫毕现。更有行会请来吞刀吐火、寻橦走索等诸般杂戏伎人,身穿奇装异服,招摇于市。

在所有巡城的佛像之中,最令百姓期待的就是唯一由真人扮演的长秋寺杨柳观音。无数人引颈翘首,远望一队人马缓缓而来:

打头阵的是披着辟邪与狮子行头的伎人,两头瑞兽在车前净街开路,它们踏着激昂鼓点,舞出各种跳跃翻滚、摇头晃尾的精妙步伐,引得观众阵阵喝彩。

紧接着便是两列手捧香炉、拂尘、经卷、念珠的比丘尼,乃是侍奉菩萨的人间侍者。之后是举着宝盖、金刚杵的卫士,尽显庄重威严。这般盛大的卤簿仪仗,除了帝王出行,人间只有佛道仪式才能使用,给予观者超凡震撼。

最后压轴登场的,是白牛牵引的宝车。高台顶端莲花座中,端立着一位少女观音,手持净瓶柳枝,将甘露洒向等待赐福的民众。月光洒在她端庄的身影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圣洁的轻纱。

道路两侧的楼台上,聚集着富豪家的女眷,她们身着华服,一边观礼,一边争先恐后将花瓣抛向宝车。天女散花,万众欢腾,这一幕与月光交织,如梦似幻。这般盛况虽然每年都会出现一回,但今年又与往年略有不同。

民众纷纷议论,今年这位观音气度尤为雍容高贵,颇具名门风范,使人见之忘俗。长秋寺佛像垂泪,一少女为菩萨拭泪,掷出黄金圣卦的故事已传遍洛阳,令人津津乐道。只不知为什么,今年宝车上多了个青衫少年。他跏趺坐于观音身后,揣度其身份,像是护法,又像是座下童子。

宝车之上,宝珠面上装作端庄慈爱,实则心花怒放。自长安出发以来,从未有今夜这般愉悦过。

布施是大乘修行中六度之首,分为三种:法布施、财布施、无畏布施。她在蟾光寺中借用昙林的尸体暗中操作,汇聚信众米粮分给饥民渡灾,是财布施;今夜以甘露净水抚慰人心,使他们暂时免去内心对疾病的怖畏,乃是无畏布施。这不仅仅是仪式,更是一种传递希望的途径。

巡城到中途,许多百姓加入乐舞的队伍。杨行简早就按耐不住,冲入队列之中,与那头五彩狮子一起手舞足蹈。

清水用尽时,宝珠便将空瓶递给韦训,他手速极快,车下又有十三郎接应,倒手一转,竟无人察觉。三个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如此尽情挥洒,源源不绝,得甘露者甚众。

还有一件隐隐约约的缘由:如今她盛装华服,足踏莲花座,前有瑞兽开道,后有从人簇拥,再没人敢与她争道了。这前呼后拥、万人之上所带来的荣耀与愉悦,世间实难有什么事能与之媲美。

转身洒水之时,宝珠口唇微动,悄声对韦训说:“听说今晚本来有烟火表演,因为没准备好耽搁了,要拖到后天。咱们一起看过烟花后再上路,怎么样?”

韦训亦是少年心性,此情此景,岂有不从之理,笑嘻嘻地说:“只要你不着急,也不怕你兄长着急。”

宝珠笑道:“他矫健得如同玉勒骓一般,多等一两日也没什么。我是急着与他相会,可是听说幽州冬季严寒,且远不如中原繁华热闹。一去千里,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韦训安慰说:“你可以去幽州举办巡城,只是天冷,不能穿得这么清凉了。”

万众瞩目之上,二人暗中相约,眼波轻轻一触,随即错开,心中怦然而动,雀跃难言。

人山人海之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巨汉头陀如鹤立鸡群,高出旁人一头,观礼甚是便捷。

罗头陀仰头望向宝车顶端的青衣人,而青衣人却对同门视而不见,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观音身上,其专注痴迷之态一目了然。

满月之夜,洛阳城内繁花似锦,鼓乐喧天。罗头陀神情淡漠,冷眼旁观这热闹非凡的巡城盛况,心中涌出一句俗语: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盛极则必衰。

青衫客心窍已开,超然世外的人涉足尘世之中,不知是吉是凶。

“……你那批火药制作成烟花时,炸死了两名工匠,为此赔给家属不少财帛。这硝石与硫黄的配比,似乎有些问题。烟花表演赶不上今天巡城,只能拖到后天,又是一大损失……”

白牛牵着宝车经过眼前,队伍渐渐远去了。旁边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诉说着,罗头陀的眼神从韦训身上移开,落在这吹毛求疵的商贾脸上。

“人总是要死的。被锡杖砸成肉泥,或是被火药炸个四分五裂,同样要过奈何桥、忘川河。”罗头陀冷冷地说,“还是说,你敢拖欠洒家的尾款?!”

那商人被他狰狞凶悍的面容吓住了,瞧了瞧头陀手中旗杆般粗的锡杖,顿时将口中的闲话咽了回去。心中默默盘算过克扣“执火力士”货款的代价,他讪讪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好饭不怕晚,好事不嫌慢,拖两天倒也没什么。满月这么亮,烟花就不显眼了。”

此人名叫贾良,是巡城行会的一员,专门负责筹备燃放烟花事宜。他心想最近刚从幽州接了大单,这批火药早就回本了,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跟这种亡命之徒讨价还价。

再说会首申德贤介绍了新的生意,将稀有木材卖与富豪人家,一本十利,比做烟花的利润丰厚得多。只不知他从哪个渠道弄来合抱粗的楠木,那种东西不是早就在中原地区绝迹了吗?想到将来倒腾一根木头就能大发横财,贾良当即从怀中掏出金子,老老实实将尾款付给罗头陀。

巡城行会组织经验丰富,这场盛典总计数十万人参加,除了几次拥堵以外,算得上顺利,并没有发生韦训所警惕的变故。

典礼结束后,宝珠依照以往惯例,将莲花冠等首饰原样退回,仅留下一身锦澜衣作为纪念。参与过如此盛典,心理上的愉悦满足早已超越了物质回报。

只是卸下首饰、换回衣服之后,巡城行会的人仍是对她毕恭毕敬,行礼不迭。又有许多人向杨行简贺喜,告知他已经是“升仙家”了。

宝珠奇怪地说:“纵然在巡城中是观音化身,卸下那身行头,就不该留下过誉的虚名,否则就是对神佛不敬了。”

申德贤满脸堆笑,说:“菩萨回天上去了,娘子的气运才刚开始呢。这几日斋戒焚香,且等着得成正果、立地飞升吧!”

宝珠本以为有机会扮成观音、登上宝车布施便是有佛缘了,巡城已经结束,还能怎么飞升?

杨行简使个眼色,悄声对她说:“想必是这些愚夫愚妇对‘一朝显贵,鸡犬飞升’的幻想,以为从此能攀龙附凤,一家有女百家求了。”

宝珠会意,想起朝中对那些超阶越次升官的宠臣,也是用飞升等语比喻,一笑置之。韦训却若有所思。

第二天,他借着习字的由头,将宝珠留在院里,抄了一天的诗句。宝珠几乎纹丝不动在宝车顶上站了一宿,也觉得腿酸,懒得出门闲逛,正好盯着他练字。

在这院中暂住的陌生少女扮演过观音之后,一时名声大噪,四邻八舍的闲人都聚在门口晃荡,想瞧一瞧她日常是什么模样。

断尘师太带了两个徒弟也来了,只见院门紧闭,敲了敲门,没人应。院墙并不算高,她本可以轻松翻越过去,但沉思片刻,又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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