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卦象一出,恰似冷水滴入沸油之中,瞬间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那陌生少女爬上莲座为观音拭泪,被净瓶勾住钱袋掉落金币,竟在香案上形成卦象,这一幕被殿中近千人亲眼目睹,绝不可能作伪。她本没有参与观音奴的初选,也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叩拜问佛,却在这样巧合的情况下掷出了圣卦。
仿佛天意使然——观音亲自选出了本年度观音奴。
众人眼见她形貌端丽,立在莲台上,竟与身边的观音像有几分神似,实在是毋庸置疑的合适人选。其他候选者均流露出遗憾失落之情,米法兰已经连续三年落选,此时心灰意冷,泪水盈眶,向姚绛真诉说:“大姐,我昨夜喝过酒,破了戒,可那是客人逼我喝的。”
姚绛真眼眶泛红,将他搂在怀中安慰:“那并非你的错,菩萨不会怪罪你,咱们都是身不由己……”
此女并非按照往年惯例选出,而是中途跳出来的,断尘师太半信半疑,皱着眉头,低声对曹泓说:“会不会是使了功夫特意掷出的卦象?”
曹泓望着望着青衫客扶她跳下莲台,若有所思,沉声说:“用了什么手段不重要,结果已经注定了。”
未曾想今年的观音奴是以如此天缘凑巧的形式中选,申德贤心知此事可以大做文章,以夸张的姿势俯身叩拜,口中大声称颂:“黄金圣卦,应天受命,恭迎观音大士下凡!”
殿中虔诚的信众受其鼓动,也纷纷跟着下拜。一旦选出观音奴,在巡城过程中,她便是菩萨在人间的化身。行会成员将早已准备好的莲花冠、锦澜衣、玉净瓶等物取出,置于托盘红绸上,毕恭毕敬地献上。
宝珠没想到一时心血来潮之举竟引发如此后果,一下子愣住了。韦训从香案上捡起金币,递还给她,心想刚才怕她脚滑,一直在旁边守着,没能飞身从空中抄住金币,以致当众掷出这卦象来,确实有点麻烦。
他问:“你怎么想?如果不愿接受,咱们抬脚就走,谁也追不上。”
宝珠不答,眼见大殿中信众跪了一片,旁边几人双手托着首饰与衣物,心底漾出一股异样的亢奋。流落江湖之后,已多久没有见过这样被人崇敬仰望的光景了?原本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她定了定神,竭力抛却往日回忆,走到托盘前,拿起净瓶。从瓷质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坊间白瓷制品,再往里瞧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
申德贤见她的举动,解释道:“登上巡城的宝车之前,瓶中才会盛水。”
宝珠问:“到时候观音奴就用柳枝蘸着净瓶中的水,往人群中布施?那甘露是从何而来的?”
申德贤道:“那便是菩萨施展奇迹的时刻了,净瓶中盛的无论是井水、河水、雨水,到了观音手中,都会化作治愈众生的甘露。”
他笑着说:“申某愚钝,昨日于金波榭一见,隐约觉得娘子极有眼缘,如今立在佛像跟前,才发觉您与菩萨神似,这般宝相,难道不是天意使然?”
宝珠手中拿着那个空瓶把玩了片刻,心想自己是母后亲生的孩子,又是在她身边长大,虽远不及兄长,形貌举止有那么二三分相似之处,不算奇怪。
韦训听她口气态度,似乎是心动了,便笑道:“看来还是对莲花冠念念不忘。”
宝珠回首望向其他候选者,尤其是失落至极的米法兰,心中有些动摇。姚绛真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那双美目深深向她望过来,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哀愁还是怨恨。或许是不敢得罪去金波榭宴饮的客人,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宝珠的眼神再移到韦训苍白的容颜上,回想自己来长秋寺的目的,再次坚定了念头。她朝十三郎招招手,让师兄弟二人接下扮演观音用的首饰和衣物,然后对巡城行会的人道:“我暂住在慈惠坊,你们派个人跟着认认门,定个时辰,巡城那日去迎接我。”
语毕,昂着头从容而去,拥挤的人群硬是为她让出一条道来。曹泓、断尘师太等人想起那个青衫客为人牵驴的荒诞传闻,今日看这少女的风度,真真如一派掌门,又觉得合情合理。
杨行简跟了上来,宝珠奇怪地问他:“刚才你干嘛也跟着凑热闹下拜?”
杨行简老脸一红,道:“人从众……”心里想的却是一路上擅称公主之父,不知损耗多少寿数,找机会跪她一回,说不定能讨回些日子。
他又以谋士身份低声提醒:“窦敬之事在前,或许有人会认出您的容貌……”
宝珠道:“我已想到了。在玉城时认识的那个游侠会易容术,我曾向她讨教过几句。想要靠化妆跟某人相似很难,需得积年累月练习。但要跟自己不像,倒是容易得很。”
杨行简感慨地说:“不知她能否顺利将鱼鳞函送抵,令兄得到消息,必能振奋精神。”
韦训听到此处,忍不住窃笑,心道幸好把那糟心家伙赶到幽州祸害别人去了,否则黏糊糊缠着不走,仅那张破嘴就令人火大。
在长秋寺挤了这半日,口干舌燥,宝珠叹了口气,回忆起宫中用料丰盛的玩月羹,大声对十三郎抱怨:“都怪你东问西问,惹出我的馋虫来,好想吃樱桃啊!”
十三郎也饿了,跟着叹气:“倘若是春天,舍得花费,能在坊间买到樱桃毕罗,如今哪里找去!”
一行人在外面用过飧食,途中闻到桂子甜香,想是城里的桂花已陆续绽放。不过短短两三日之间,原本献给权贵的古寺特产,便成了洛阳任何女子都可以佩戴的鲜花。
回到慈惠坊的宅院中,宝珠试穿观音奴的衣饰。头冠、璎珞、臂环等首饰看似宝光熠熠,实则是鎏金铜制的俗物,不能与她曾经的贵重珠宝相提并论。但难得盛装打扮,她仍觉得欢喜雀跃。
穿戴停当之后,她从二楼卧房款步走下来。锦澜衣与日常男女服饰皆不同,袈裟斜披于左肩,偏袒右肩,露出圆润饱满的臂膀。衣带飘逸,长裙曳地,莲花冠戴在高髻上,端严若神。
这身打扮仿佛是从佛寺壁画中走出来的形象,十三郎吃了一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叫一声:“菩萨!”
杨行简更是口若悬河,连声恭维:“公主妙相庄严,秀骨丰肌,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洛水啊!除了您,洛阳又有何人有资格站在宝车上巡城呢?”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赞不绝口,唯有韦训一声不吭,像被施了噤声咒般,眼神发直,呆呆地站着。杨行简和十三郎的声音皆未入耳,眼中只望见一轮明月带着光辉自天上缓缓降下,心魄已被慑去了。
直到宝珠走到他跟前,笑着问:“哑了吗?”
韦训赧然结舌,终究没能想出一句得体的话夸赞她。支吾了片刻,见她手里攥着铜臂环,并没有佩戴,忙问:“不喜欢这个?”
宝珠流露出少许委屈失落,扁着嘴叹道:“路上吃得不好,膀子不如以前丰腴了,戴上会滑下来。”
韦训从她手中接过臂环,执起她的腕子,将铜环套上,缓缓推到浑圆的上臂,轻轻捏了一下。臂环被他强横指力捏扁成椭圆形状,如此不紧不松地固定住了。
“滑下来是物件不行,不是人不行。你是……是……是天下第一,尽善尽美。”
这话虽浅白,却说得披肝沥胆,至纯至真。宝珠羞涩地抿嘴笑了,很是得意了一阵,才说:“其实这词不是我用的。”
她瞧了一眼杨行简,后者赶紧解释:“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宫中用来形容韶王。”
韦训嫌他大煞风景,切了一声,尽显鄙夷之色。
十三郎琢磨了一会儿,心道:九娘的兄长这么好看,七师兄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绮罗郎君从没善始善终过,往年江湖之人畏惧陈师古的手段,无人敢去残阳院向他挑战。却有许多因爱生恨、悍不畏死的痴人上门找霍七寻仇。还不知走到幽州时,事态会是什么模样,残阳院的名声,只怕要从关中烂到北境去了。
到了中秋节这一日,巡城行会的人早早来到小院,指点宝珠走到何处可以蜻蜓点水,何处需要大洒甘露,果然暗中有各种安排。宝珠满口答应,实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申德贤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哪里有指挥她的能耐。
到了傍晚,行会的车手牵来两头威武的大白牛,套一辆高达两丈、用彩缎鲜花装饰的宝车,请观音登车巡城。
宝珠匀出头发编成双鬟,遮住两侧耳朵,再以浓妆修饰眉眼轮廓。待夜幕降临,隔着高台,便是熟人也难以辨认容貌。她在净瓶中灌满清水,手持一条新鲜柳枝,一切准备妥当后,回头再次叮嘱韦训:“靠近一些,跟在车辕旁边,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