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的说法,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以权换股这种事情,要么拒绝,要么砍价,无非如此。
像这种反向狮子大张口的,伍总做代持买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这让他一时摸不透,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发自真心的狂妄,觉得自己的小破公司真的很值钱,还是用这种方式“婉拒”。
不过无论哪种,他的职业操守,都让他必须和颜悦色地处理眼前的局面。
哪怕他内心深处已经在疯狂冷笑了。
接下来的饭局,就真的只剩下吃饭了。
买卖没成,人们也没了畅谈的兴致,冷着场把饭吃完,就匆匆离去。
伍总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李经理则放慢脚步,留下来与乔木随口客套了几句。毕竟与前者不同,他是新起点的员工、乔木的同事。
“李经理跟伍总不熟?”乔木借机问道。
其实不用问,饭桌上大家就都看出来了。
李经理也并不隐瞒:“什么熟不熟的,不过是受人之托、替人分忧罢了。”
伍总是上面的关系,他本人不过是个穿针引线的角色罢了。干成一单,拿一单的钱;给的不算少,但也没到让他深度捆绑的程度。
不过这话也隐隐有劝说之意:那个伍总确实有后台,不是我们俩做局诓你,你可要想好了。cuxi.org 猪猪小说网
见乔木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他一时也不知道对方是听进去了,还是仍旧心存疑虑。
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他也有自己赚钱的路子。做中间人,不过是上级交付的“任务”罢了,又不是非要赚这笔钱。
“这顿饭太仓促了,没吃好,”乔木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自顾自地说道,“您近期什么时间有空,咱们再坐一坐?”
李经理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继续说道:“就你我和宋总三人就行。伍总一看就是做大买卖的人,和咱们这些混体制的聊不到一起。”
这话说得好像宋理也是新起点的人似的。
李经理彻底愣住了:这是要拉拢自己?
可为什么?自己是M4,理论上和P9是平级。但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眼前这位P9同桌。
就算同桌,如果今天那个刘焱不在,端茶倒水,就是自己的任务了。
他没想明白,乔木又往下说:“宋总在市场部认识一些同事,愿意来的不妨都叫上。就说我乔木做东,大家一起交个朋友。”
宋理愣了片刻,只好脸上挂着淡然的笑,点头称好,仿佛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
李经理这才反应过来:这位乔工,这分明是允许自己借对方的局和身份,与市场部那边的同事拉近关系、建立人脉。
这可是个大人情!
他当然知道宋理的身份,东北首富的左膀右臂,那是什么社会与产业地位?市领导见了都得主动起身笑迎。自己跟对方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
但他不鸟对方,一直对对方不假辞色,一来是因为对方不是行内人,跟他扯不上关系;更主要的则是因为他身处监理部,借不着对方的好处。
但乔木出面做东了,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监理部是负责监管配套商的,市场部则是负责联络其他社会企业,帮助那些社会企业完成“技术孵化”的。
后者无论地位还是油水,都比他们高得多。
更不用说,星海集团本来就是新起点的战略合作伙伴,新起点帮助对方孵化了数之不尽的重型机械与机电技术。
宋理掌握的市场部人脉,绝对是他望尘莫及的。
如果能借着乔木的名头,和那个部门的某位领导搭上话,甚至直接平调过去,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李经理只是愣怔了一瞬,脸上就绽放出了热切的笑容。
这种事情如果都要犹豫,那他还算个人吗?
热情地和乔木与宋理又聊了好几句——如果不是下午要回去点卯,他甚至想此刻就拉着对方直奔茶室——李经理才依依不舍地与二人告别。
不过等他拐过拐角,来到饭店的候车区时才发现,伍总竟然还在,就坐在车里,看到他出现,才隐去脸上的不耐烦。
这位竟然就这么等了十多分钟?
他也隐去脸上还没来得及彻底消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迎了过去:“伍总下午没事?”
“正好顺路,我送您吧。”对方打开车门,邀请他上车。
随着车子启动,坐在后排的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如果是之前,他高低得主动和对方客套几句,安抚一二,少不得要背地里斥责那个乔木年少轻狂、不识抬举。
但现在,他完全没了这方面的心思。
等了片刻,见他没开口,伍总也不以为意,只当他和自己一样,被年轻人驳了面子,干脆就直接抱怨起来:
“那个乔木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没搞清楚其中的关节?那个刘焱是不是没跟他说清楚?”
听到这话,李经理收回心思,脸上还挂着笑,心中却已经腻歪起来了。
刘焱没说清楚?为啥没说清楚?刘焱不就是负责转述他的话吗?
对方这话,分明是在质疑他的工作出了问题,没和对方解释清楚利害关系。
搁在以前,他肯定要打起精神解释一二。毕竟让伍总误会,就是让对方背后的人误会。
让领导误会,他以后在部门里的工作就难做了。
现在他心中却满是说不出的腻歪。
人家没搞清楚?搞不清楚的分明是你们吧!
什么钱都敢挣,什么人都敢威胁,猪油蒙心了?
眼前这个就不说了,毕竟不是公司员工。
但他那位领导,就算不关注四大事业部的消息,还不逛内部论坛?
那位的凶名,就真的闻所未闻?还是都当调查员吹牛逼了?
李经理丝毫没意识到,这顿饭之前,自己也没真的把乔木当回事,不停地腹诽着自己的领导。
“人不轻狂枉少年嘛,谁还没有个年轻气盛不服人的岁数?”秉承着基本的职业素养,他笑着和稀泥。
这边总要给个说法,绝不能承认是自己工作失误了,不然指不定被这个姓伍的甩锅,回去后怎么吃挂落呢。
但乔木那边他刚接了人家巨大的人情,也不能说人家就是头铁要跟你们硬刚。
“年轻人嘛,尤其才二十岁,叛逆期都没结束呢,工作不好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几句软话,终于让伍总的脸色多云转晴了。
“那李经理您这边再操劳操劳,再帮忙做一做那边的工作?”
一瞬间,他心里更加腻歪了。
明明是应有之意,此刻的他听起来,却觉得对方就是在甩锅,觉得领导就是在没事儿找事儿。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有了刚才乔木的拉拢,此时此刻他的心态,对这件“任务”的心态,乃至对自己上司的心态,都已经截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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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三人目送李经理离开后,乔木扭头问乖乖跟在身后的刘焱:“你认识的外围调查员多吗?”
刘焱想了想,犹豫道:“我在几个群里,大大小小有几百号人,有好友的也有一百多个。不过熟悉的也就十几个吧。”
这已经算好的了。
之前因为被乔木嫁祸,得罪了王宗江,他在配套商圈子里,几乎已经走投无路了。
所有群都把他踢了,绝大多数调查员都给他删了。
剩下没删他好友的十几个,也根本不搭理他,大概率就是懒得删,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他好友。
直到王宗江“毫无预兆”地倒台,再加上“乔木亲赴呼市,向省部主任要人”的新闻被传开,他的处境才陡然好转。
不少同行觍着脸重新发了好友申请,甚至不少以前根本没打过交道的同行,也不知从谁那里要来了他的飞信名片,加了他好友。
就连之前扬言要搞死他的前老板,富德商务的总经理李总,都提着大包小包乖乖上门探望他母亲,陪着笑说了不少好话。
甚至还恬不知耻地甩锅,说之前是财务把账算错了,才给他少发了工资;当场承诺都给他补齐了。
仿佛之前那个趾高气昂扬言要让他流落街头乞讨的家伙,从未存在过一般。
“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
“够了,”乔木点了点头,“就是让你散个消息出去。”
“告诉那些外围调查员,如果有人让他们截胡超导精矿,让他们尝试之前先想清楚代价。直接告诉他们,这话是我乔木说的。”
乔木拒绝了那边的报价,那边自然要给出回应。
拖延审批时间,找其他配套商进项目中试着截胡,这都是自然而然的手段。
这本就是公司用来拿捏配套商、压低报价的惯用手段,谁都说不出个错来。
不过这话传出去,只怕外围调查员圈子要炸锅了。
刘焱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犹豫着问道:“这话传出去,就摆明了您违规了吧?”
“没关系,”乔木不甚在意,“这话本来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不是说给他们听的,那为什么要传话给他们?
刘焱一头雾水,但也没再追问,只是点头称是。
一旁的宋理并不清楚这行的真相,也不清楚调查员这个身份到底是干什么的。
但乔木刚才那番话中,那绝不会让人会错意的腾腾杀气,却令他一时恍惚。
几十秒前,他都不会相信,那种语气,会出自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口中。
可这一幕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面前了。
他正恍惚着,乔木又看向他:“过几天的饭局,还请宋总多费心了。”
他心中苦笑,却也只能应承。刚才当着外人的面都认了,此刻哪里还有反悔的道理?
乔木也不再寒暄,直接就和他们告辞了。
不过才走出两步,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唐蒙打来的。
“你在首都?”电话一接起来,对方就直截了当地问。
他心中一惊,左顾右盼:“你怎么知道?”
“别瞎瞅了,我不在你身边,也看不见你,”电话那头嗤笑,“来趟总部,有事找你,去商务部五楼,到了在门口等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瞎瞅?”乔木不依不饶。
“就你那点小心思,瞒得了我?”对方洋洋自得,“赶紧过来,别拖时间,我最多十分钟就到商务部大楼了。”
“十分钟?你当我能飞啊?我在三环呢!”他抗声,“这个点儿打车过去,怎么也得一个小时!”
听到这话,唐蒙反而嗤笑:“装什么乖宝宝?你是怎么跑首都的当我不知道?用不用我查查你的购票记录,给你申请个处分?赶紧过来!”
说完,对方立刻补充道:“哦,别直接传送到园区内,在园区外面找个没人的林荫步道,然后走过来。”
“得嘞,就等您这话呢,”乔木立刻反击,“有您授权我就放心了,记得补一封授权邮件啊。我这就去洗手间。”
“去洗手间干嘛?”唐蒙下意识问了一句,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不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看着乔木没有去候车区打车,而是反身回了饭店,宋理就搞不明白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对方是打算怎么走。
不过这个行业、这家公司,本来就不正常。
就算哪天有人突然告诉他,这个行业的人其实都是外星人伪装的,是来帮助人类文明进化的,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最坚信的版本。
不过孔敬东不信这个版本,他们闲聊时争论过很多次,谁都说服不了谁。
旁边的刘焱和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完全没有留下来等老板出来的意思。这侧面佐证了乔木今天不会从饭店里出来了。
他也就没等下去,直接去候车区,上了自己的车,并升起了前后的隔音板,避免司机听到他的电话。
“怎么样?”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对面是孔敬东的声音。
“被你猜对了,今天完全没有我发挥的余地,他处理得很好。”
他今天出现在这个饭局上,不是来给乔木撑场子的。
恰恰相反,他本来是来砸场子的。
原因很简单:他不希望、不允许那个伍总拿到芸木的股份。
从一开始,星海重工入股芸木,就不是为了芸木那点子可怜的收益,而是为了结识更多的社会关系。
芸木其实就是一张饭桌。饭桌上摆的是什么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饭桌上坐的是什么人。
在他看来,那个伍总,以及伍总背后的人——副总监也好,总监也罢——都没资格和他们星海重工集团同桌吃饭。
毕竟座位有限,占座的豺狼鬣狗越多,猛虎雄狮就越少。
所以他今天来就是一个目的:如果乔木敢松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怼回去。
毕竟他不怕得罪什么监理部。
而且星海重工与乔木有协议,芸木的任何股权变更,都必须得到双方的认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没想到对方做得不错。
他把饭桌上的情况大致复述了一遍,那头的孔敬东听得直咂么嘴:“你别说,这理由有点意思。从年轻人的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得罪人,反而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这种狂傲的话,如果是他们这些五十多岁的人出口,那几乎就等于谈崩了。
偏偏这话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说的,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但凡要挑毛病,那就是你自己的毛病,是你自己倚老卖老容不下年轻人。
宋理没有接茬,反而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他当时是真心的。如果对方能开出令他心仪的价码,他真的会同意入股,真的会反过来做咱们的工作。”
孔敬东沉默了,片刻后才道:“他不反感这种行为?”
他对宋理的信任,是三十多年同甘共苦换来的全方位信任。他绝对相信对方在这种事情上的判断。
“反不反感不知道,但他肯定能处理好好恶和利弊的取舍。”
孔敬东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那还真是……少年老成啊。”
在好恶与利弊之间进行取舍,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做不好这一点。
二十出头就能有这个本事,可以说是相当恐怖的素质了。
“说起来,我还被他小小摆了一道。”宋理想起分别时的一桩小事,当做笑谈似的说了出来。
“怎么回事?”孔敬东立刻来了兴致,跳过了之前的话题,“你堂堂宋大仙儿,还能被一个毛头小子阴?”
宋理轻笑着将对方两句话就迫使自己交出市场部的人脉,帮对方组局拉拢李经理的事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爆发出开怀的大笑:“昨天晚上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明明是来砸场子的,最后却成了替对方撑场子。你这传到酒桌上,怕是要被兄弟们笑话好几年了!”
听到这话,宋理不以为忤,反而也跟着笑了。
昨天晚上电话中,他信誓旦旦地跟对方说,一定要搅黄这次谈判。
不仅是不愿意和这些鬣狗同桌吃饭,也是为了给乔木使绊子,让对方吃瘪。
乔木确实是大股东,手握70%股份。但控股权和主导权,从来都是两码事。觉得这是一码事的,都是没本事的人。
就像当初谈判时,即使同意了乔木绝对控股,孔敬东也要试着在其他条款上争夺主导权一样,宋理也抱着这个心思。
大股东天然就要争权夺利。
或者说,任何大股东,如果没有争夺董事会乃至公司主导权的野心,那迟早会被人吃干抹净。
因为你最肥,宰了你一个,大家都吃饱。
这就是商场,从来没有什么一团和气,只是“时机不对”罢了。
所以他要搅黄这次谈判,哪怕这可能会导致芸木丢掉超导精矿的独家经营权。
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有信心能兜底。
搅黄了谈判,如果乔木能花费更大的力气去弥补此事,那他自然没有任何损失,而且还给对方上了一堂课,让对方明白不要妄图仗着控股权欺负他。
如果乔木弥补不了,他就会出手。你搞不定的事情,我能轻松搞定。这家公司谁说了算,也就一目了然了。
想法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他不仅没有任何出手的机会,甚至还被对方反手将了一军。
当然宋理并不觉得是自己棋差一着。
他并不真的了解这家公司的内情,也并不切实理解乔木在这家公司的地位和影响力,自然不会料到,乔木这个名字,竟然会给那个眼高于顶的李经理,带来如此大的震撼。
说白了,他不是栽在乔木手里了,而是栽在新起点的保密制度手里了,栽在行业信息差手里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
未来有的是机会。他轻笑着,心中如此想道,却没说出口。
毕竟这种背后狠话,还是对一个比自己小两轮的年轻人……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孔敬东太了解自己这位老弟了,隔着几千公里,他都能猜到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他直接转移话题,笑着问:“你觉得他能成吗?”
宋理沉默了。
他本能地想说“成不了”,这是他的心里话。
毕竟新起点的制度,本来就是极度欺负这些配套商的。
对方不需要任何盘外招,只要严格按照制度来,就能卡死芸木,还能让芸木挑不出半点理来。
这种事情,在任何时候、任何社会,都只有一种解决办法:认怂。
要么乖乖接受对方的条件,20%的股份双手奉上;
要么找到更高级的领导压对方退让,但好处也得给到位,甚至得加倍地给,不然人家凭什么为了你得罪同僚?
这两点乔木都做不到,因为他这一关就过不了。
除非乔木不给股份,直接给现金。
可那个级别的人,谁敢收现金?以为还是二十年前呢?吓不死他们。
所以在他看来,只要他咬死了不松口,这事儿乔木就过不去,最后就得求到他的头上。
他本能地就想说“成不了”,但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离别时,乔木叮嘱刘焱的那番话,还印在他的脑海中。
那种信誓旦旦、杀气腾腾,那种智珠在握、胸有成竹,让此刻的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好说……”最终,他只能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电话那头的孔敬东也沉默了。
许久后,对方才认真叮嘱道:“那就注意团结。”
“我知道。”宋理隔着手机,点了点头。
既然没把握拿捏住对方,就要考虑到底有没有搅合的必要。
毕竟他们现在还摸不准乔木的性格脾气。
而芸木这桌宴,归根结底还是因人成事的。
他可以试着跟乔木抢着夹菜,但不能把对方气走了。
对方走了,这桌宴席就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