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家宴

千尘这才见了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鼬儿。

原来他真的很年轻。

老鼬儿的眼睛又细又长,眉毛十分寡淡,嘴唇却是殷红。他的脸上仿佛是骨架上盖了张釉白的皮,一点肉都没有,一点都掩饰不了骨架的棱角。

他笑起来,两片红唇细细地咧开,脸上原本就是嶙峋的模样,更添了许多褶子。

有一说一,像个死太监。

老鼬儿本名唤作仲英华。

他爹原本只是接红白喜事的头儿,领着一班子男人或是抬喜轿,或是送棺材;老鼬儿偶然间得了一本古籍,通读过之后,竟对那风水学说起了念头。

老鼬儿天资聪颖,没过几年,半路出家的他已经打起了古墓的主意。

大墓不敢动,从小墓穴 里掏些钱出来贴补家用总还是绰绰有余的。

死人的钱都赚了,何况活人的?何况活死人的?

老鼬儿的胃口越来越大,甚至干上了赶尸回乡,护送阴 婚的勾当。左右是从阴阳两界挣钱,他的阳气想来已经耗尽,这才一身阴柔。连讲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得阴阳怪气。

只不过送千尘这一回,是他头一回埋活人。

老鼬儿也是终于见到了自己抬着的那具乌木棺材里头的人。

在五月盟做客这几天,老鼬儿已经见过了许多天人之姿的修士,他头一次知晓,原来这些修士的日子过得如此舒坦。

还有那个姓叶的少夫人,生的那么美,自己站在她跟前,只觉得她不是自己能够肖想的——岂止是想象,这种人跟他老鼬儿站在一块儿,都是亵渎了人家。

于是,只要跟叶倾雅说几句话,饶他是个老油条,也难免一手心汗。

这一回见了千尘,他觉得又和他想象的一样,又好像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勉强称她是个姑娘吧,她的面庞素白,甚至可以说有些苍白;脸上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线条干净,棱角分明,这样的轮廓在姑娘里也甚是少见。

那些小姑娘,要么是鹅蛋脸,要么下巴稍尖,秀秀气气的瓜子脸,再或者富态些,脸若银盘…

不过她瘦是有些瘦了,连关节处都能看出突出的骨节,单看身材,便如同一杆湘妃竹,尽管清瘦却是落落大方。说是湘妃竹吧,又好像少了几分哀怨;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违和感。

她不施粉黛,只是眉心和眼下各有一颗鲜红的痣。她有一双,区别于旁人的,幽深的眼睛。那双形状甚是天真聪颖的眼睛,生在她脸上,却像是幽深的水潭一般,一眼看不到底。

违和,实在是十分违和。

那样的眼睛,不应该生在她身上。

她的鼻梁与嘴唇全为这双奇异的眼睛做了陪衬。就像是墓中取出的仕女图,鼻凝新荔,唇若白莲,说不上难看,却也并不出彩。

这样的容貌可谓端方清高,可惜脸上的颜色也是寡淡得很。

比不得叶夫人,细长眉眼樱桃小口,一看便有一种孤傲倔犟的美。

这两样全是给她那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做了陪衬。

可这双眼睛不该生在她身上。

那样的目光,可以是一位征战四方的将军,甚至可以是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这样一双充满着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勃勃的眸子,怎么会生在一个看上去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呢?

实在是太违和了。

更何况,老鼬儿看她的眼睛,总觉得里头有几分死气。

或许,再过一些时间,她目中的深潭会变成两汪死水…

啊,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她眼中那是刀剑的清光。难怪整个人也如同刀剑般清冽。

一瞬间,老鼬儿…或者说仲英华,完成了第一轮目光扫视。他微微低下了脑袋,以示谦卑。

千尘见到老鼬儿,十分自然地露出极富有亲和力的微笑,仿佛遇到老友一般:“怎么样,我的话还是该听一听的罢。跑这一回不亏吧?”

“小人能否问一句,”老鼬儿的声音还是那样阴阳怪气,若不是知道他没有恶意,旁人听来都想揍他一顿,“贵人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千尘刚刚开口,却一时语塞。自己现在算是什么人呢?

她慎重地想了想,道:“我曾经是浮玉新朝的帝君。最近刚刚退位。我…是个罪子,”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殷司,发现他已经戴上了一片银白的半脸面具:“现在是他的妻子。”

老鼬张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下令给她苦头受,否则她若是出来了,自己恐怕要粉身碎骨了。

殷司很满意千尘对自己的身份有这样的觉悟。虽然戴着面具别人看不出他的神情,但眼见他上前一步环住了她的腰,也可以想象了。

“好了,现在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千尘笑道,“我会赠你黄金万两良田千顷,而且,你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老鼬儿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已经发财了。

要求?一个要求…

他紧张地想着,要什么才好呢?长生不老?还是荫庇子孙?

“不着急,你慢慢想。”千尘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想到了告诉我便是。”

云傲在一边笑道:“若是我,我就要个爵位来,将来子子孙孙都有饭吃,多好啊。”

“小人并没有儿女。家里单传…”老鼬儿赔着笑,“更何况,小人也不打算生儿育女…”

有一说一,千尘当时就觉得想不想和能不能,还是有区别的。

“好啦,”叶倾雅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落落大方地笑道,“先用膳吧,好不容易回来,吃东西总能压压惊呢。这回请了别的厨子,肯定合阿嗔的口味。”

“还是叶姐姐了解我。”千尘笑了笑,“我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你也一起来吧——”她冲着老鼬儿招招手。

老鼬儿蒙蒙愣愣地就给他们拉到了饭桌上。

正可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许多老鼬儿见都不曾见过的食材,被精心烹饪雕琢,最后盛放在价值连城的器皿中,摆上餐桌。

“先生也多尝尝,有助长生呢。”叶倾雅招呼着大家,“巧曼,巧芳——你们过来伺候,还有你几个…有些眼色罢,客人都上桌了,还不知道过来布菜?”

老鼬儿哪里敢跟他们说话,身后的奴婢给他夹什么他便吃什么罢了 。

只是第一块入口,老鼬儿差点吐出去。

这他娘的是给人吃的?

这也太咸了吧!

只是面前四尊大佛,老鼬儿怎敢出声。只好尽吃些甜口的,盘里的咸味动也不动。

老鼬儿好奇地抬眼瞧瞧他们,见大家神色都十分自然,奇怪,他们是没有味觉吗?这菜跟打死了卖盐的似的,这都能面不改色地吃?

果真是神仙,他可吃不来这种口味。

千尘倒是用得很香,她的情绪很好,也顾不得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欢快地夸赞着云傲:“宁儿这名字真是好听极了。男孩也好,女孩儿也好,叫宁儿都合适得很呢。冠以父姓,便唤作殷宁,这也是好听…”

“这孩子是伴时而生,”云傲夹了口菜慢慢嚼着,“我还担心你觉得这个字太平庸了呢。”

“怎么会呢,”她不由得笑云傲多虑,“这个字太合我心意了,简直就是上天注定,只不过是借了你的口说出来了,这不就是恰到好处?”

老鼬儿扒拉着白饭——一口菜他能下半碗饭去。这桌子菜还不如这一小碗白饭香呢。

见千尘正跟云傲说笑,旁人根本插不进嘴,叶倾雅忍不住偷眼望望殷司——他难道一点都不介意?一点反应都没有?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叶倾雅心下有些狐疑,但是殷司戴着那张面具,分辨不来他的表情,只见他也是细细嚼着嘴里的东西,已经谢绝了丫鬟的布菜服务,自己拿着公筷往千尘的碟子里添菜。

叶倾雅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阿霁,吃东西。”殷司终于出了声,“再不吃要凉了。”

嗐,您就不能说点什么要紧的?

叶倾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哦!”千尘干脆地答应一声,便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

叶倾雅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心里不免有些同情。

转头一看,殷司也正垂眸看着她吃东西——或许此时他的目光也是温柔而宠爱的吧?

千尘吃着吃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抬起头问他:“阿雪,你觉不觉得…这个菜…味道很重?很咸?”

老鼬儿听到这一句,简直要泪奔——终于有人感觉到这菜太咸了么?

不过他依旧不敢说话,还是扒拉他的米饭。

“没有啊。”殷司愣了愣,随即微笑着摇摇头,“我觉得刚好。不信你问问云傲和云夫人…”

刚好?刚好你在逗我?老鼬儿心里十分懵逼。

“对啊,”云傲奇怪地看着她,“今天的厨子可跟上回不一样,绝对不会咸了的。我特地嘱咐他做清淡点。”

叶倾雅很快附和道:“阿嗔,你是觉得咸了吗?…我觉得还行啊。要不这样吧,你看哪个菜咸了,让他重新做好了。”

千尘觉得很有问题。

最后她望向扒拉白饭的老鼬儿:“菜合口味吗?”

睁眼说瞎话,都在睁眼说瞎话!老鼬儿在心里疯狂咆哮。

“合…合,”老鼬儿吞了口唾沫,“小人口味重,还觉得淡了些呢。”

他这么一说,千尘也懵了。

殷司又给她夹了一筷子,道:“咸淡有什么要紧,觉得好吃就行了。你说对不对?”

千尘的脸上浮现出了名为怅然若失的表情。

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道:“我想我已经饱了。明日我要去御宗祭奠师兄。”

“在那之前,我要宰了那个畜牲。”千尘冷冷地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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