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之下,船队开始逐渐缓行。
李绚站在甲板上,遥望远处的华山,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李敬业和明崇俨。
那两个人就是在这里死在他手上的。
“夫君在想什么?”刘瑾瑜从船舱之中走出,手里牵着霞儿。
李绚看着远处的华山,轻声道:“去年,灭了中突厥,晋国公将阿史那·骨笃禄和阿史那·默啜的人头祭祀太庙之后,有人曾上过密折,让朕效仿高宗皇帝,封禅嵩山。”
“封禅?”刘瑾瑜惊讶的看向李绚,低声说道:“阿翁不是说……”
李绚轻轻的摆摆手,止住了刘瑾瑜的话,然后才轻声说道:“朕给否了,不过朕想,他日平定新罗之后,是否可以封禅嵩山?”
“夫君还是不想封禅泰山?”刘瑾瑜神色严肃的看着李绚。
李绚微微点头,说道:“当年,封禅泰山,诸种礼仪,都是由时任礼部尚书的广平郡公刘祥道定的,而他在做完这些之后,便立刻请命致仕,并且在第二年夏天,就病卒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刘瑾瑜顿时谨慎了起来。
刘祥道是当年的尚书右仆射,在致仕之前,从尚书右仆射调任礼部尚书的。
如今,刘祥道之子刘景先,是李绚的中书令,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绝对会在刘景先的身上。
“那一年,剑南道大地动。”李绚忍不住的摇头,说道:“蜀中那一年,虽然不至于说绝收,但送到长安的税粮绝对没有多少,而且为夫可以保证,甚至于那一年,皇帝还向蜀中运送了不少的粮食。”
“那一年,高丽国内乱,朝中已经出兵高丽了吧?”刘瑾瑜的眉头顿时就紧皱了起来。
封禅泰山不能说没有好处,起码人心凝聚了起来,偏偏在那一年,高丽内乱,大唐立刻抓住机会调遣大军征伐新罗。
这个时候,正是天下用粮的时候,偏偏天下粮食来源之一的剑南道大地动。
也就是朝廷那几年积蓄丰富,不然的话,还真不一定能够熬过那一劫。
“所以夫君将冯元常调到了齐州任刺史,这一次东行,还将刘相也带上。”刘瑾瑜有些明白了李绚的意思。
李绚轻叹一声,说道:“冀州的事情,张柬之会处理的非常妥当的,不该冯氏留下的土地,他们一寸也留不下,甚至于这件案子,还会牵连到其他世家,张柬之不会留手,所以为了避免局面难看,所以将冯元常调到了齐州,齐州就在泰山脚下。”
疏浚黄河,调任泰山。
在冯元常的眼里,向来喜欢提前落子的李绚已经开始在为几年后的封禅做布局了。
一旦李绚泰山封禅成功,那么冯元常必然会回朝调任更重要的职务。
而且还有刘景先跟在李绚的身边,他们如果真的有所联系,那么李绚时常询问封禅礼仪的消息,就会传入到冯元常的耳朵里。
冯元常,还有他背后的世家,就会因此而不得不隐忍下来。
为了几年之后的封禅大局。
“慢慢来吧,起码能将这些有心人一点点的调出来。”李绚稍微松了口气,看向头顶的月圆,轻声说道:“兵部和十六卫掌握在手中,他们就翻不了天,剩下的就是齐州和冀州诸地的府兵,还有幽州五千士卒。”
李绚脸上带出一丝冷笑。
天下兵权在他之手,他可以轻易的调动天下十六卫和各州府兵。
暂时的先用这些士卒稳住那些人,然后再釜底抽薪……
刘瑾瑜站在一侧,看着李绚脸上的神色,她知道,李绚对于眼下的事情,已经有了充分的把握,如此,也就足够了。
“还有一件事情。”刘瑾瑜突然开口,看向李绚道:“窦家前些日子,托淮南大长公主传话,说他们家中有一适龄女子,可以嫁入宫中。”
李绚微微一愣,说道:“窦家这是也打算放弃李旦一脉了?”
窦家之所以在李绚眼中有所忌惮,就是因为他们是李成器的母族。
甚至还是太穆皇后的族人。
要知道,即便是李绚,面对太穆皇后,也需要喊一声祖母。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是他的嫡祖母。
如今窦家要嫁女到李绚的宫中,说明他们已经彻底打算放弃支持李成器一脉。
尤其是如果将来李绚和窦家的女儿有了子嗣,那么窦家的力量自然会聚集在李绚和窦家女儿所生的儿子身边。
如此一来,支持李成器的人就会少上许多。
刘瑾瑜轻轻点头,说道:“应该是如此,夫君打算怎么办?”
李绚将霞儿搂了过来,站在月色之下,轻声说道:“此事娘子做决定吧,朕无所谓的,窦家如今已经没有了威胁,如果他们愿意彻底放弃,那么对天下来说,也是件好事,不过可惜……”
“可惜什么?”刘瑾瑜有些好奇的问道。
“可惜没有办法将窦家的田产更多的剥夺下来,赐予百姓了。”李绚轻飘飘的一句话,带出无比的沉重。
刘瑾瑜微微摇头,说道:“妾身知道夫君心中所想,然而此事终究不能太急切,甚至妾身以为,如今的天下,夫君便是给了百姓更多的田地,那么也不一定能够守住,到时候得而复失,反而是一种伤害,甚至那种动乱本就不是一件好事。”
李绚惊讶的看着刘瑾瑜,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上思考问题。
天下世家的贪婪是必然的,如果给了太多的田地给天下百姓,没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之下,这些百姓恐怕很难保得住李绚赐下去的田地,甚至于天下世家一起动作,本身就是一种动荡。
那样的动荡,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他这个皇帝都要被赶下台。
如果仔细去想想,这样的事情,历史上,不管是前后,都有明确的例子。
甚至于异常的惨痛。
李绚轻轻点头,说道:“娘子说的没错,朕的脚步,是该慢一些了。”
……
第二天,船队再度前行,然而在到了陕州城外,船队再度缓行下来。
“陕州城本就处于低洼之地,当年便是因为黄河暴涨,洪水直接冲入了整个陕州城,淹没百姓无数,甚至于当地的秋收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如今今夏可能会有洪水的情况传来,百姓日夜难眠不说,就连粮价都涨了不少。”
陕州刺史,太子右卫率将军刘定远,面色凝重的看向李绚,还有舱中的诸位宰相尚书,拱手道:“臣请朝中想个法子,避免今夏洪水淹没陕州。”
李绚平静抬头,看向都水监徐剑。
徐剑立刻站出,拱手道:“陛下,若想控制洪水,能做的,只有开挖沟渠,甚至开挖空湖!”
李绚顿时明白了过来,看向刘定远,说道:“徐卿说的没错,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挖空湖,找不善于种田的土地,开挖出来,弄一个人工湖。”
“一个恐怕不够。”刘定远满脸苦笑。
“那就多弄几个。”徐剑对着李绚拱手,然后说道:“陛下,夏秋雨水必多,一次大雨之后,趁着泥土松软,找不适合种地之处,开挖水湖,蓄水以防洪涝,甚至于明年,亦可以取水用以浇灌。”
“但这样地方没有多少。”刘定远依旧脸色为难。
“不会吧,若是下官记得没错,陕州的田间,有不少地方,应当是不适合种田之处的,裴公?”徐剑说着,转身看向了裴居道,然后又落在户部侍郎崔玄暐的身上。
崔玄暐没有说话,平静的点点头。
裴居道亦是点头赞同。
徐剑转过身,看向刘定远,说道:“若是陕州府不好做,那么此事,便由我都水监来做,如何,当然,这耗用,还需陕州府来出。”
船舱之中的诸相全部默然不语。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徐剑说的那些地方必然都存在,那些地方在白簿上,也必然是不适合耕作的盐碱地,然而实际上,那些田并不是什么不适合耕种的盐碱地,而是有人耕种的上好良田。
真正耕种他们的,却是地方世家。
弘农杨氏。
李绚低下头,看向刘定远。
刘定远这个时候,神色喜悦的拱手道:“若是都水监愿意接手,那么再好不过了,陕州出钱便是。”
徐剑转身,看向李绚:“陛下。”
李绚轻轻点头,说道:“便如此吧,另外,据朕所知,在陕州,还有不少开采干涸的矿井,这一次,想个方法,也可以用他们来蓄水。”
刘定远微微一愣,面色诧异的拱手道:“臣领旨。”
船舱中的其他臣子,呼吸轻微的停顿了下来,所有人越发的小心。
“提前发出告示,提前设栅栏阻拦百姓误入,如此有人不顾阻挠,擅闯,可斩。”李绚微微抬头,补上了唯一可能存在的漏洞,那就是有人会提前驱赶或者诱使百姓进入其中,阻挠官府摧毁矿井。
有人,什么人?
当然是那些和地方勾结,将明明还在开采的矿井,作为报废矿井上报的地方世家。
谁?
弘农杨氏。
“喏!”刘定远肃然拱手。
李绚身体坐正,看向刘定远,说道:“朕也是在地方待过的,陕州可以允许百姓在家中设置储物塔,将家中的粮食在雨季到来之前,送到家中草塔之上储存,甚至于可以在洪水到来时,借此逃命,朕记得,陕州洪水应该不会超过屋檐。”
“是!”刘定远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
“还有粮仓,提早搬运到高处,免得洪水到了,粮仓再被淹了。”李绚眼中带出一丝冷笑。
“臣领旨。”刘定远再度躬身。
李绚侧身,看向云弘胤,说道:“吏部清吏司需将今岁粮仓被淹之事纳入监察,户部从今日发出公文,要求各州县即刻起挑选高处建设粮仓,在夏雨到来前完成搬运……若是有哪里搬运不及,导致粮仓被淹……”
李绚轻轻的发出一声冷笑,然后说道:“那么所涉州县,从刺史,长史,司马,户曹参军,县令,县丞,县尉,司户参军,全部罢免,概不叙永。”
“喏!”群臣齐齐拱手。
李绚身体放松下来,目光看向前方。
一个连粮仓都保不住的州县长官,就是再有才,也没用。
李绚转身看向刘定远,轻声道:“传旨,免去今岁陕州粮赋。”
“多谢陛下!”刘定远脸上满是狂喜。
李绚轻轻笑笑,真当他看不出刘定远此来的真实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