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舟到时,他正准备出发。
看到沈归舟,他有些讶异,听她说明来意,忙递了香给她。
沈归舟沉默地上了香,盯着棺材看了须臾,就转身离去了,什么也没说。
看着她的背影,姚廉的侄子忽然就理解了叔父弥留之际惦记的仍旧是和她的约定,理解了他为何让他无论如何要将酒送到她手上。
她值得。
从姚廉侄子那离开后,沈归舟忽然有些茫然。
在路口站了许久,看着人来人往,脑海中不期然地响起了出门时陈穆愉的那句叮嘱。
见行人步履匆忙,她四散的心思回笼,径直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走到半路,隔着一条街,她再次看到了比周围建筑高出一截的参天楼。
有些事物,明明一直在那里,可以前仿佛从未见过。一旦周围有人提起,就会像中咒了一般,总是能听到见到。
她盯着参天楼看了会,想起之前听到的戾气之语,转了方向。
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十分喧闹。
再走近些,就见到各种匠人快速穿梭于其中。
天楚帝想让北漠使臣离京之前,见到竣工的参天楼。这些日子,各路人马都在加班加点。
匠人忙,监工更忙。匠人加快了速度,监工觉得他们的速度还可以更快一点。
听着监工粗俗的谩骂,匠人们敢怒不敢言,手上动作更是不敢停歇。
沈归舟远远看着这一幕,仿佛在他们之间看到了姚廉。
一眨眼,她又看到了满身是血、少了条胳膊,依然壮志凌云的他。
她想看清他,两个身影却重叠起来。
再看,她仿佛又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
所谓重逢,就是在多年以后,让人看清楚,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物是人非。
她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眼前那些杂乱的景象才消失。
刚准备离开时,无意间看到东边拐角处,之前路上见到的那人,眼神阴狠地站在那里。
警惕的习性让她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见到了嫌弃匠人手脚慢,正在谩骂的某位监工。
视线还未收回,男人冲了上去,出其不意给了监工一记闷棍。
一记得手,他眼神更狠,还想来第二下。
监工反应过来,反手摸着后脑勺踉跄着躲开。
惊慌地指挥其他人拦住。
男人手上扑空,再想起身时,被几人合力摁住。
男人奋力挣扎,脸上五官心愤怒而扭曲,却是徒劳无功。
监工满腔怒火,人脸都没看清,就先指挥手下将其揍了一顿。
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驻足看戏。
监工看清了那人的脸,骂着粗话踢了他一脚。抬头见大家都在围观,将人全部赶走,指挥人将男人拖走了。
他们走了,还有其他监督的人。匠人不敢耽搁,赶紧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有人发现了沈归舟,走过来驱赶她,不耐烦地让她不要靠近此处。
沈归舟转身离开,远离了这喧闹以及参天楼。
那日相互许诺的人都死了,新安城里的一切,也彻底成为了过去。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时,西斜的太阳开始向血红色转变,威力终于少了些。
一进门,就发现杏树上躺着一个人。翘着个二郎腿,也不怕摔下来,嘴里咬着杏子,看着好不惬意。
沈归舟神色依旧,只瞥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朝内院走去。
树上正准备扔杏子核的人见到她的背影,从树上滚了下来,焦急喊她,“阿姐。”
沈归舟像是没听见,继续往里面走。
沈星蕴人还没站稳,赶紧追了上来,“阿姐,你没看到我?”
他隐藏的这么好?
这想法一冒出来,他自己先忍不住在心里鄙视地呸了自己一声。
被他拦住去路,沈归舟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睨了他一眼,“你不是在躲我?”
沈星蕴心里咯噔一声巨响,很快脸上露出讨喜的笑容,坚定地否决,“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想去抓沈归舟的手,后者凉凉地垂眸看了他的手一眼,吓得他立即停住了动作,不敢再向前伸爪子。
手不敢动,嘴上态度还是得继续,“我怎么可能躲你,不是你不想我跟着你。”
后面的声音越说越小,听着,仿佛还有那么一丝委屈。
沈归舟抬起眼皮,没有戳破他,只是反问:“那你今日还来?”
呃。
“我想阿姐了,实在没忍住。”
沈归舟冷眼看着她,不为所动。
沈星蕴有点怵,开始拉战友,“是姐夫让我留下的。”
沈归舟眼尾微微一眯。
高压之下,沈星蕴眼珠一转,变换了策略。
“阿姐,我都等你两个时辰了。”他眼睛一眨,委屈变成了可怜,“等得我都饿了。”
沈归舟看向他手里抓着的杏子。
沈星蕴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有了一丝尴尬。
一个呼吸后,他认真道:“这个还没熟,太酸了,越吃越饿。”
话说到这儿,他眼睛一亮。没等沈归舟说什么,他就满怀期待地询问:“阿姐,晚上我能在你这吃饭吗?”
沈归舟懒得跟他乱扯,用眼神示意他别挡道。
沈星蕴思维敏捷,迅速从她的嫌弃看到了希望。
不说话,那就是默许。
意识到这点,他立即识趣地让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
如他所想,沈归舟果然没说他。
陈穆愉今日改了行程,没有回王府。他将手里的批好的公文放下,就听到了沈星蕴朝气的声音。
他放下笔起身,刚出房门,就看到沈归舟从外面进来。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见她神色气息尚好,提了一天的心落下了些。
沈归舟同样一眼看到了他,朝他走过去。
院子才走一半,陈穆愉到了檐廊之下,温声道:“回来了。”
很平常的话,不知为何,此时落在沈归舟耳里,却让她内心平静了些,耳边沈星蕴的声音似乎也没那么聒噪了。
“事情办好了?”
“嗯。”
陈穆愉看向沈星蕴。
“……姐夫。”沈星蕴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你们先聊。”
他主动退开,朝外院走去,“我先去厨房看看,雪夕姐做了什么好吃的。”
外向的他是一点都不拘谨,才一个下午,言行举止就如在自家一般。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沈归舟和陈穆愉进了房,见沈归舟倒茶,陈穆愉快一步拿过了茶壶,给她斟了杯茶。
这种小事,沈归舟已经习以为常,没跟他抢。接过茶杯,茶可入喉,她喝了一口解渴。
陈穆愉再要给她倒一杯,她摇头表示不要了,开口说起了今日所见,“我今日,见到了苏子茗苏帮主了。”
陈穆愉神情未有变化。
沈归舟看着他,心中的肯定再加一分。安静了一下,她开口想要道谢,话到嘴边想起了些旧事,及时将话收了回去。
陈穆愉却看出了她的心思,脸上线条柔和,“你不必向我道谢。”
沈归舟嘴唇微张,没说出话来。
“护送他们回京都,是他自己的意愿,不是我要求的。”
他的解释让沈归舟生出了一丝困惑。
他自己?
“真不是我。”陈穆愉再次强调,嘴角微弯,“这事等他来了,让他自己和你细说。”
他这样说了,沈归舟没再说什么。
就是这苏子茗,怕是要在五城兵马司待上几日,才能出来。
怕沈归舟误会,陈穆愉真心道:“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能力。”
他只是让人沿途注意他们,看情况而动。
苏子茗会跟着北上,的确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他收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出发。
看到苏子茗时,沈归舟有些许意外,意识到他是想帮她,没有怪罪他多管闲事的意思。
听出了他话语里藏着的小心翼翼,她愣了一下。
想起了一些旧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的这份小心是为何。
陈穆愉做出解释,“我。”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
她大概知道,他是担心她知道这事,会多想。
她跳过了这个话题,说他说起了正事,“明日康松多半会去五城兵马司见柳惜惜。”
“好。”陈穆愉听出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跳过去,“我让人安排。”
沈归舟想起今日街上的一幕,问他,“你答应了杨瀚什么?”
陈穆愉从那本书上看出蛛丝马迹后,她再三思考,和他聊过此事,最后决定,她负责让人将柳惜惜护送到京都,他安排人接手后面的事。
她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杨瀚,文会宴上,他们已经谈妥合作的条件。
当时,她没有问他给杨瀚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陈穆愉听她问,有一点诧异,她这是开始关心他的事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很是热情的给她解答,“我答应他,他明年可以离京归蜀。”
“明年?”
这是不是过于自信了。
陈穆愉眼角弯起,看着像是大山深处的狐狸书生,有点蛊惑人心,“我相信你。”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沈归舟一时无话。
那这杨小公子明年若是没能回去,责任还是在她?
“阿姐。”沈星蕴蓬勃阳光的喊声从外面传进来,“吃饭了。”
大概是怕打扰他们谈话惹上麻烦,他大老远就开始喊人。
屋里两人对视一眼,刚谈的事情终止。
陈穆愉听着外面的声音,告诉她,“他午时一过就自己找了过来,在这里等了你一下午。”
自己找了过来。
看来这人不大,本事是越来越大了。
沈归舟起身朝外走去,刚靠近房门,就看到院门旁探头探脑的沈星蕴,跟个做贼的似的。
陈穆愉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了刚才她跳过的话题。
没有多说什么,没有看出生气,那是不是证明,她对他的信任终于多了一点点。她跳过去,是还不好意思说出那些矫情的话。
见到沈归舟出来,沈星蕴立马站好,闭上了嘴。
沈归舟瞥了他一眼,不发一言从他身边过去。
他心里莫名发怵,迅速跟了上去,看着乖巧得不行。
坐到桌上,瞧着桌上一桌子的菜,沈星蕴有点心虚。
沈归舟眼睛扫过全桌,偏头看了他一眼。
沈星蕴脖子弯了弯,他就是等她的时候,顺便在厨房点了几个想吃的菜,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应该不会是死罪吧。
主要还是等她,吃饭只是顺便。
他心中七上八下,赶紧先给沈归舟倒茶。一言一行,皆是谄媚。
沈归舟收回视线,没说什么。
看着陈穆愉给沈归舟夹菜,他意识到自己逃过一劫,内心欢愉起来。心境一转,大快朵颐。
一柱香左右,沈归舟和陈穆愉先后放下了筷子,陈穆愉还有事情没有忙完,和沈归舟说了句,自己先走了。
沈归舟面前放着一杯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旁边还在吃的沈星蕴,看着她饮茶,吃东西的动作越来越慢。
沈归舟面前的茶已经见不到一点热气,他还在埋头吃个不停。
直到他实在吃不下了,才不得不将筷子放下。
沈归舟扫了他一眼,他很是机灵地给她换了杯热茶,态度要多好是有多好。
沈归舟目光从他身上挪到茶杯上,看着他将茶杯放下,开宗明义,“贺朝死了?”
沈星蕴垂着的眼睛快速闪了一下,“嗯。你也知道了?”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心虚等异样的情绪。
沈归舟转过视线,看着他接着问道:“你杀的?”
话语比前一句更加直白,明明是问句,却带了肯定。
沈星蕴迅速抬头,作出回应,“不是。”
沈归舟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看似平淡,实则犀利。
沈星蕴被她看得不自觉坐直了些,嘴里还是道:“他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到了头才死的,跟我没关系。”
话一说完,他感受对面的那双眼睛散发出的压力大了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顶了下来,没有改口,没有胆怯。
被她看久了,他甚至变得坦荡起来。
两人无声对峙了良久,沈归舟睫毛动了一下,挪开了视线。
她换了个问法,“范大夫的药是不是失效了?”
这一次,沈星蕴的回答有些滞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