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弄堂里充满了烟火气。
老梧桐枝叶稀少, 屋子的烟筒冒出白气，一家琴行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很快有辆低调的豪车停靠在道路边儿。
车门开了。
走下来的陆莱恩穿着身棒球服，提起琴盒，冷冷的一张俊脸，糅杂了奶气，头发丝儿也溢满了少年感。
可当稍后的薛霈走了下来。
小少年搭了把手，乌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柔光, 超出年纪的温柔，全都倾斜于迈腿站在地面的小朋友。
薛霈穿了件蓬松的羽绒服, 奶黄色，像马路对面那家灯光暖黄的面包店里，玻璃橱窗中最可爱柔软的小面包。
然而。
那张脸蛋随着成长，愈来清冽，细软的头发长得很快，遮住半边眉眼，微抬起脸, 当真像懵懂无知的小狐狸来到这凡间。
身后是喧嚣的车辆流动声。
陆莱恩不费力气地提着重重的琴包, 立在眼前, 薛霈想接过来，却听来一阵坚定的小少年音：“不能拿重物。”
薛霈向前靠了靠：“我可以的, 哥哥已经把我送到这里了，去忙自己的事吧？”
陆莱恩想说他没有别的事要忙。
薛霈抢先道：“我昨天都听到了, 存熙哥和戴丞哥想约你去滑雪，不是说今天商量的吗？”
陆莱恩扯了个谎：“他们又不想去了。”
薛霈有些不信：“……真的吗？”
“嗯。”
陆莱恩甚至存了张颠倒黑白的截图。
然而，路边没有停车位，人还在驾驶座上的管家哥, 远远听到对话，心想那可是小少爷威逼利诱，拒不赴约，另外两位世家小少爷才纷纷表示不去的。
真怕小少爷越来越腹黑啊。
管家哥感慨着，一晃眼，两个小孩子的背影都这么高了，他们家莱恩小少爷还真有点小监护人的样子。
不过，管家哥宽大的手摩挲着方向盘，嘴角牵动了下，心想拉小提琴这事儿吧，横竖得出点岔子，两个老板今晚到家也不知该怎么交代。
天气太冷了。
从店里走出来的苏菁来得很快，步履匆匆，戴大黑框眼镜，全身是松弛的居家装扮，一眼瞧见门店外站着两个小孩，其中，薛霈身边的男孩子正好戴上口罩。
她没能看清那张脸长什么样。
正好奇着，泛棕头发的小少年拉开玻璃门，墙上的卡通小鹦鹉说出“欢迎光临”，小绅士手却维持着不动，让薛霈先走了进来。
两个孩子打起招呼：“苏老师好。”
苏菁听说会有人送薛霈来，但没想到是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一时反应不及，好奇多看了两眼：“你们好。”
玻璃门关上，琴行里的楼上传来奏乐声，苏菁解释说这是父母的店，她偶尔在店帮忙，但平时没有外接过小孩的课，能给薛霈上课是一件很庆幸的事。
苏菁的脸上浮现出久别重逢的欣慰，好像那个曾经的少女，多年后实现了梦想，遇到了自己追梦的青葱时期：“小霈宝贝都长这么高了，以后还能更高呢。”
薛霈戴着厚重的围巾，白皙脸蛋泛着冻红的痕迹，显得软糯糯的：“谢谢老师。”
但他的小动作在向身边探去手，身边的陆莱恩提着琴包，气质稳重，压根不让薛霈碰到琴包，礼貌地加入聊天。
“苏老师。”
陆莱恩问，“现在直接进琴房么？”
苏菁眨了眨眼，对着高个子的小少年有些眼熟，又见他俩好像在打什么谜语，没过多掺杂其中：“琴房还在收拾呢，你们坐两分钟，好了叫你们哦。”
两个小朋友异口同声：“好。”
看着苏菁小跑着离开了。
他俩也不坐下，互相对视，在外罕言的薛霈瞧着戴口罩的哥哥，轻声地嘀咕道：“苏老师要是认出哥哥了怎么办？”
毕竟同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初中部。
薛霈不想让老师知道他们的关系，绝非是因领养，说出去受人非议，而是学校里流传了艺考看中家室背景的说法，在六年级下学期的考试上——
他不想靠着哥哥拿到初中部艺术班的入学名额。
陆莱恩勾下口罩，露出脸来，语气不容反驳地说：“认出来就认出来，本来今天不想戴口罩的。”
薛霈慌了一瞬：“不能让老师知道我们的关系。”
这话带着歧义，陆莱恩瞬间不言，脑子里飞速闪过戴丞那个倒霉蛋的话，思考半晌，又把口罩戴上去了：“……”
“那我藏好了。”
薛霈哪里知道那些，两手做起了接过琴包的动作，正好远处传来苏菁让他们过去的声音，但还是拗不过陆莱恩要送他到琴房。
“我是哥哥，”陆莱恩问，“送佩佩到琴房也不行吗？”
薛霈心软地点头：“那送我到琴房门口就好了。”
陆莱恩扬起嘴角，道：“嗯。”
然后。
陆莱恩还是把薛霈送到了琴房里，小少年有着不可撼动的气场，从口袋里掏出德国进口的专业计时器、纸质时间表，叮嘱道：“苏老师。”
“这是根据我弟弟身体状况制定的训练时间。”
“接下来辛苦您了。”
他说得像个货真价实的监护人。
苏菁深以为然，表示自己的偶像裴珠小姐也身患蝴蝶骨，她很清楚该怎么处理课堂时间，接下来会严格按照时间表，配合薛霈的身体状况进行训练。
另外她羡慕地说：“哥哥很疼小霈呀，不像我们家小侄子和小侄女整天打架。”
一句话让陆莱恩和薛霈都稍微红了脸，但两个孩子都默契地认为，是琴房里暖气太足的原因。
课堂要开始了。
陆莱恩已经走出琴房了，隔音木门关上，中间的透明玻璃能窥见里边，见着苏菁老师跟薛霈进入课堂热身，他本就不想动弹的脚步更是挪不开了。
偏偏店门的鹦鹉又在哇哇乱叫。
陆莱恩朝外一看，瞧见穿着皮衣的戴丞走进来，手上装模作样地握着咖啡杯，故作深沉道：“我找这儿找了好久，莱恩，你今天要请我吃全家桶。”
陆莱恩：“？”
小少年满脸都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
戴丞往沙发垫一靠，鼓起脸颊，似是有些郁闷，抬手指往外边：“我收买了你们家小管哥。”
陆莱恩挑起小眉毛，走过去，就近坐下来：“你不跟褚存熙去滑雪了吗。”
“没意思，”戴丞捧着脸说，“我也要来陪佩佩练琴。”
陆莱恩想了想：“我拜托你的事有着落了？”
戴丞叹气：“哪有这么快，我大爸爸和小爸爸又抛弃我恩爱去了，人上飞机了才跟我说一声。”
“……”
“连夜开轮船要去巴厘岛度蜜月，不知道还开到猴年马月。”
“……”
两个家里都没大人的少爷面面相觑。
陆莱恩和戴丞的家庭背景有些相似，父亲一个是开公司的，另一个是在娱乐圈的，不过相比起来，陆莱恩从小到大在溺爱里成长，戴丞几乎可以说是放养式自由生长。
甚至。
戴丞的爸爸带他上过变形记、荒野求生等等类型的娃综，把孩子从小练成钢铁幼崽，别的不说，从小嫉妒陆莱恩那是双眼都要冒泡的。
“我那会儿是真想不明白，”戴丞学着大人喝酒的样子，咕噜咕噜地灌起了香草拿铁，“凭什么咱们家里条件差不多，莱恩你打个喷嚏都要吓坏瞿叔叔，陆叔叔装不在乎背地里却很心疼，我家两个爹非要把我训练成特种兵。”
陆莱恩实在不好说话。
这怎么能挑唆别人家的亲子关系呢？
而戴丞接下来的话，陆莱恩岂止是未卜先知，眉心动了动，听到的声音跟他心底冒出的全对上了：“所以你在充满爱的家庭里成长，跟我完全不一样，你就是把佩佩当老婆了！”
陆莱恩跟门边儿的鹦鹉对视上，圆溜溜的双眼透着迷茫，不止是那小生物，话题中央的陆莱恩也很不知所措。
老婆？
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想？
从小学到初中，国内念书的孩子也不再懵懂，尤其是早熟的孩子，周末以学习的名义，外出约会，听说他们班的混血女孩儿露西和隔壁班的班草在教室里牵了手。
这些在私立国际学校不算稀罕的事儿。
戴丞承认自己很郁闷，被爸爸俩放鸽子，出门总不捎上他，坐在这儿纯粹是为吐槽不快，但他也很好奇：“莱恩，你会不会想牵佩佩的手？”
陆莱恩：“我每天都牵。”
戴丞：“……”
他坐近了一些，连好奇的鹦鹉侧过肥胖身体，都要被飞去警告的眼神，接着抬手挡在嘴唇，对陆莱恩小声说：“那你会想亲佩佩吗？”
陆莱恩坐得散漫：“会吧。”
戴丞：“你居然这么随意就说出来了？！”
陆莱恩侧过眸，心想这算什么稀罕的事，毕竟他和佩佩睡在同一张床上：“橙子。”
“你是不是太缺爱了？”
所以对弟弟或者妹妹完全没有爱意，要不然小时候怎么没事老欺负褚存熙，至于欺负不到他头上，那是因为戴丞揍不过他。
戴丞就是缺爱，他从来不否认，不然也不会整天瞎研究这又研究那的：“你可别操心我，佩佩要去学艺术了，他长得那么漂亮，会遇到很多新的朋友，到时候可能就跟人早恋了。”
陆莱恩皱了皱眉头：“你在说什么？”
戴丞：“你三年前还用网恋这种鬼东西，糊弄佩佩别跟菠萝包玩呢，都不记得了？”
陆莱恩心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本来只是想安静陪佩佩上课的，没想到来了个戴丞，没事非给他找烦恼。
在这之前，他和佩佩商量过，最合适的小提琴老师是苏菁老师，但对方在霍灵顿任职，折中了一下，因为佩佩不想让老师知道他们同住在别墅区，所以决定外出上课。
现在好了。
难不成这琴行的每个小客人都带着危险吗？
陆莱恩陷入烦恼，压根忘了初中部的垃圾桶里，每天都有被他退回的情书，那些男孩女孩都经历过绅士却冷冰冰的拒绝态度，为了断绝杂念自己扔掉了情书。
可转头没两天。
他们又开始都在论坛里抱怨，Ryan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这么天之骄子的校草该不会看不上人类吧？
就在这时。
躲藏在楼梯间的双马尾小女孩，也跟鹦鹉对上实现，手指抵在嘴唇，警告它不要说话，而后，像个小侦探继续趴在那上边，偷听初中部哥哥们的对话。
另一边。
薛霈跟着熟悉的苏菁老师上温习乐理课，熟悉过后，双手触碰小提琴和琴弓，沉浸在重拾旧梦的情绪之中。
“开始是会有些难。”
苏菁立在薛霈身后，上手调整他的握琴姿势，不敢太用力，“这样有没有不舒服呢？”
薛霈维持着姿势，稳定不动，语气轻轻地回答：“没有不舒服。”
苏菁欣慰地笑道：“那试着练一首曲子？”
薛霈听话照做，下意识地闭上眼，漂亮白皙的手握着弓子，在琴弦上滑动，生疏的曲子渐入佳境，柔美的旋律飘荡在整个空间里。
苏菁眼眸骤亮，见薛霈压根不需要看琴谱，来不及等曲子结束，忙不迭问：“这些年真的没碰过小提琴吗？”
薛霈摇摇头：“没有。”
苏菁在心底叹了声气，记得好些年前，薛奶奶偷偷问过她，能不能教薛霈小提琴，那时的她完全不敢想，一个远在山区且家里条件不优渥的孩子能拉好一首曲子。
然而当时的她被这想法狠狠打了脸。
那是在每个午休，小小的薛霈在教室出现，像个软糯的团子，当真将她教的曲子，以那个年龄中堪称天才的天赋呈现了一遍。
两个小时后。
这堂课的时间结束了，薛霈收拾好小提琴，跟老师道谢，正想赶在哥哥进来前，把琴带出去。
嘎吱——
可那门没被敲开，直接被推开了条缝，双马尾小女孩鬼鬼祟祟地钻进来，跟薛霈打招呼：“你好呀。”
薛霈友好地说：“你好。”
站在两个孩子之间的老师兼小姨，好笑道：“怎么还这么正式啊？”
薛霈不明所以，而那位双马尾女孩子，偷偷凑来薛霈的耳边，说起悄悄话：“你哥哥在外面遇到传销组织了。”
“嗯？”
薛霈的眼瞳睁大，好似遇到万般不可思议的事情，朝女孩子望过去，“什么传销组织？”
“就是不停给他洗脑的那种，”女孩子也一知半解的，平日没少从电视里学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是个初中部的学长，他跟你哥哥在说什么早恋的话题。”
薛霈的小脑袋对这个词感到并不陌生，毕竟，他可是在三年前就了解“网恋”是什么的小孩。
不过——
初中的哥哥们都在早恋吗？
薛霈想到这些，一抬眼，对上陆莱恩和戴丞走进来的身影，先是诧异怎么多了个人，接着看他们得到允许后，进了琴房收拾琴包。
戴丞在跟薛霈打招呼，薛霈也给了回应，可从告别老师，离开琴行之后，眼神始终黏在哥哥的身上。
早恋？
莱恩和谁早恋呢？
薛霈的小脑袋都拧巴了，沉默地往外挪步，他走在陆莱恩身后，眼神又瞟向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戴丞哥的后脑勺。
他忽然有些急，扯了扯陆莱恩的衣角，这一下让两个哥哥都回过头来。
陆莱恩：“怎么了？”
戴丞嘬着仅剩两口的拿铁，停下脚步，关心地问：“佩佩你是不是练琴不舒服了啊？”
听到这话的薛霈好像只能消化三个字。
那就是他确实不、舒、服。
如果小朋友的脑袋上顶着天线，那下一秒，必然会冒出滋滋火花的动静，以及那语气充斥着小脾气：“莱恩哥哥。”
两个哥哥都屏息等着下一句话。
薛霈语出惊人道：“你不要和戴丞哥早恋。”
戴丞直接化身扫射机，满嘴的咖啡都喷了，被身后的鹦鹉重复大骂：“浪费、浪费！！”
陆莱恩沉默无言：“……”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八成是当年的网恋糊弄学找他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