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做警备局长的时候,遇到过很多需要我做出抉择的事情,你知道公安的行事逻辑和普通警察不一样。日本公安存在的意义,是保护国家安全,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权力和责任要比普通警察大得多,而责任越大,遇到的难题就越多,解决起来也就越繁琐。”
小田切闻言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句“的确如此。”
“身为警备局长,我需要去解决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这可不像给文件盖章那么简单,你总是会有充足的时间去阅读文件的内容,有的时候就算你不看文件,直接盖章也不会出任何问题,毕竟送到你手中的文件档案都是经过底下人审核过的。
但是公安的工作是另一回事,通常,等手下把真实情况汇报上来了,我就必须立刻作出决定,没有那个空闲时间去推敲怎样做最合适,怎样做附带伤害最小,我的面前一般只有两个选项,一种选项很糟糕,另一种选项更糟糕,我只能用最短的时间确定哪个选项是可行的,是对我们公安,对我们国家最有利的。”
“所以……”石阪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点儿酒,“有的时候,附带伤害不可避免。”
说完,他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附带伤害……”
在小田切看来,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语,之所以微妙,是因为这个词语所代表的含义可大可小,往小说的话,就是他这一个决定保护了国家的安全,但是造成了一些损失,往大点的话,那就是花了相当的代价才守护住了国家安全——最大的代价,恐怕是人命。
也许有公安因此而牺牲。
没办法,警察这份工作就是这样,哪怕是街头的巡警面临的风险都要比普通人大得多,更何况是公安。
“平成七年三月,东京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在警视厅的公安部工作,主要任务是打击极左翼组织成员并对左翼政党进行严密监控。我记得当天我的手下正在大田监视一个左翼政客和一名当地警察的会面,结果一不留神,家里竟然着起大火。”
“地铁沙林事件。”
在说出这几个字眼时,小田切也低下了头。
“十四人死亡,六千三百多人受伤,这还只是官方数据。真实的伤亡人数,要比这个数字夸张——然后在那之后不久,又发生了国松事件,警察厅长官被枪击,这起案子到现在都没破,而且已经过了诉讼时效。”
石阪顿了顿,灌了一口酒,然后继续说道:“自那时起,我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正在变得愈发危险,我们身边的环境正在变得更加危险,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没办法保护任何人,更别提保护日本了。我年轻时的愿景,给日本带来安宁的愿景在此时此刻更像是一个白日梦。”
“可是大部分警察都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景才会前赴后继地加入警队的。”
小田切说的没错,警察的工作并不好做,虽说工资比平均水准要高,但是这份工作太熬人了,无论是对于高层而言,还是对于下面的巡警而言,很多人都是在超负荷工作。
更不要提还需要分出神来应对警队内部各种各样的潜规则……
“他们也都很快明白了,自己所做的这份工作,根本不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任何改变,也许他们能够拉高破案率,但是他们没办法压低犯罪率,因为警察只有在罪案发生之后才能及时介入,所以永远要晚上半拍。”
小田切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所以公安的工作非常重要。”
“平成十三年,双子塔垮塌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如果继续裹足不前,下一场惨剧也许就会在日本发生,我们应该做出改变,我们必须做出改变——而改变也的确发生了,我们在偶然间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阪瞥了小田切一眼:“小田切,我问你,如果你面前有一个按钮,只要你按下这个按钮,我们未来也许就能及时遏制所有犯罪,但你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附带伤害出现,你会按下这个按钮吗?”
“您是说所有犯罪?”
“没错。所有。大到恐怖袭击,小到街头抢劫,我们也许都能够及时干预,甚至在罪案发生之前就能制止犯罪发生,你会按下这个按钮吗?”
“一定会存在附带伤害?”
“每个重要决定都会存在附带伤害,你没办法讨好所有人,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小田切纠结的不是他是如何思考这个问题的,他是在纠结石阪希望他选择哪个选项。
——石阪这是在博取认同。
小田切心想。
所以自己也应该尽量顺着他的意思说。
“我想我会按下这个按钮。”
“赌一把?”
小田切点头:“赌一把,如果事情成了,也许我们警察也能迎来更为光辉的未来。当然这只是一个想象——前辈是怎么选的?”
“我也赌了。”
听到这话,小田切松了口气。
他说出了石阪想听的回答。
“这就是赌的结果。”石阪用手指戳了戳面前的桌面,开口道。
“您的意思是说,这起警察接连被杀的事件,和前辈当初做的抉择有关?”
石阪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跟你说这些话,就是为了给你交一个实底,这两起事件都发生在东京,而作为警视厅的刑事部长,我得确保你和我站在一边。”
小田切看了一眼面前的酒杯,缓缓开口道:“次长,所有警察都是站在一边的。”
这个回答很狡猾,规避了任何倾向性。
——小田切显然不愿意被自己毫不知情的祸事牵扯进去。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石阪开口道。
“前辈,这次的事件,真的和您有关系吗?”
“直白地说,是当年我的一个决定造成的‘附带伤害’找上门来了,”石阪说完,吞下一口清酒,眼神飘向窗外,“我根据我所掌握的信息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我们的国家免于一场危机,但是就像我说的,造成了附带伤害,有人因为这个附带伤害怨恨我——就是这个人杀掉了那两名警察。”
“——他们都是公安!?”小田切这个时候才明白,无论是友成信盛,还是芝阳一郎都是公安,他们的另一个身份只不过是对公安身份的掩护而已!
警视厅或警察厅为公安提供掩护身份一事在警界高层内部并不是什么秘密,小田切也是知道的,但按理说,在他们死后,公安会出面认领他们的尸体,向刑事部报告死的人是公安的一员,这是正规的处置流程。
然而在本案中,没有一个公安找上门来认领尸体。
所以搜查本部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两名死去的警察之间有什么联系,是因为他们始终缺少那块儿最关键的拼图,这块儿拼图从头到尾都握在公安的手里,而他们却一直在沉默装傻。
公安的集体沉默通常意味着他们要隐藏某事……
这回小田切明白了,他们要隐藏的,就是警察厅次长和这一起连环杀人案有关系。
“那两名警……公安,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出色的完成了任务,所以我为他们感到惋惜,他们本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他们都是我们国家的功臣,只可惜永远也没办法光鲜亮丽地站在颁奖台上。”
石阪的回答看似像是在缅怀那两名逝者,实际上是在向小田切做出警告: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多问。
小田切心里当然很不满,连一个刑事部长都没资格知道的事情,那谁有资格知道?警察厅长官?警视总监?官房长官?他一点也不想给一个自己完全不清楚的事情承担责任。
可即便如此,小田切心里也很清楚,就算他继续追问,石阪也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在“隐瞒”这件事情上,比他位阶高的石阪有着天然的优势。
“那么,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的命令是前辈您下的?”
石阪没吭声,算是默认。
“所以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前辈您?而前辈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是想把他引诱出来?”
“公安已经埋伏在这附近了,他很恨我,他会现身的。”
小田切心里很不爽,因为这件事情和他这个刑事部长没有半点儿关系,可石阪还是把他给扯进来了,要是公安一个疏忽,让凶手找到了漏洞,让他成功闯进房间,不分青红皂白就冲着他们开枪,那他得多冤?
“前辈,我也成了诱饵计划的一部分了?”
“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
但面对近在眼前的威胁,任谁都没办法坦然自若。
“好吧……假如说您的计划成功了,公安抓住了他……您希望我做什么?”
这便是石阪刚才那番话的真实含义——他需要小田切帮他做事。
“为了我们大家都好,这个人不会被活捉,没有法院,没有审判,没有检察官,这起事件经不起推敲,所以我们要在我们手里了结这一切。”
小田切有些坐不住了。
“前辈,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别这么惊讶,小田切,他会拘捕,而我们也不会和这个家伙谈判,所以最后的结局不会改变。最后警方会给出的结论是,这名凶手对警察怀恨在心,无差别地杀害了两名警官,最后在追捕过程中遭警察击毙。警察开枪这种事情可能会被媒体大肆渲染吧,不过只要处理得当就不会出问题,这正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小田切。”
小田切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这种会脏了自己的手的事情谁愿意做啊。
“你今年四十八了吧?再过上一两年就能再升一级了——你难道不想和我一样去真正的中枢待着吗?你可是东大毕业的,可不能继续在警视厅蹉跎着啊。”石阪一边笑一边为小田切斟酒,“等你进了警察厅,就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敏也的事情了,不仅仅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总不能让敏也继续这么浪荡下去吧?时间过得很快,我女儿她一转眼就要大学毕业了……”
小田切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蠕动,喉咙干渴的像是烧了起来。
他的手指刚碰到酒杯,窗外就传来一声猛烈的爆炸声。
向夜幕深处飘散的滚滚浓烟迎着冲天的火光涌进小田切的视线。
“——这是!?”
“他来找我了。”石阪咧嘴一笑,“你有好戏看了,小田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