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只有前面一句是我说的!”

“后面都是行动。”

承昀寒毛直竖,道:“温别桑,你是不是特别记仇?”

“不记仇。”

承昀不信。

“记疼。”

两人停在巷口。

此处属于外城,住的多是布衣走卒,旁边的墙角处还有内城完全看不到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一个老人缓缓朝温别桑爬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破碗:“姑娘,赏点吃的吧……”

在碗挨到身边之前,温别桑直接挪开脚步,径直往前走了几步。

承昀定在原地,那老人又缓缓朝前爬行,“公子……”

承昀左右看了看,又瞧了一眼前方人清瘦的背影,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碎银,朝前走了两步,背手丢下。

老人接了小声道谢,爬起来就往巷子外跑。

承昀攥着袖口,来到温别桑旁边,道:“若我说,我往日对人也不是那样,你信吗?”

“信。”

承昀道:“当真?”

“世道不公,人心偏颇,历来如此。”

“……”你还不如不信。

一辆马车停在两人面前,温别桑提着衣摆走上去,陈长风一脸意外:“这位……”

“新请的琴师。”承昀开口,顿了顿,道:“名无常。”

陈长风让他上了车,奇怪道:“怎么起了个恶鬼的名字?”

没人答话。

马车驶出城门,承昀朝外看了一眼,道:“陈掌柜与守卫相识?”

“他在京中多年,有些根基。”

难怪他每次出城如此顺利。

承昀坐在里面,将琴竖放在腿间扶着,道:“日后,我更偏你一些,以前的事情,能不提了吗?”

“你今天很奇怪。”

“哪里奇怪?”

“总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不重要的事情。”

“……你我日后总要共事。当然,最重要的是,孤欣赏有本事的人。”

这倒也合理,温别桑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嗯的哪门子。承昀道:“此前,孤确实因为梦境,对你有些偏见……孤此生从未受过那种,奇耻大辱,于孤来说,你就是必须要打倒的敌人,所以……你那是什么眼神?”

还能什么眼神。

每次宫无常提起梦中的事情,温别桑都觉得他是个大写的神经病。

偏生他自己还说的真情实感,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温别桑不太想刺激他,万一在此处发起疯来,很可能会暴露自己。

“我知道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都梦到什么!”

“梦到什么?”

“……”沉默,承昀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心神稍定。

想是承昀太子打过招呼,此前约好的琴师并未过来。

跟着宫无常学琴,对于温别桑来说也并非难以接受,他发现对方好像真的相信了他的话,认为事成之后便会投效太子府,指导的时候十分耐心。

从陈长风的享受程度,温别桑也能明白,宫无常的琴艺确实极好。

先帝钦定的太孙,固然性格上有无数缺点,可技艺上却无可挑剔。

从坐姿到指法,温别桑几乎全部都重新学了一遍。

“手要这样。”他示范了一次揉弦,一道琴音被捻的圆湛饱满,动荡有声,单是这一声,就让人如置身仙山,手指离开琴弦,空气中仍旧停留着绵密的震感。

温别桑跟着揉了一下。

单调,古板,乏味,仿佛野猪磨牙。

承昀太子心平气和,反复示范,陈长风的表情一会儿像吃了珍馐,一会儿像啃了糟糠。

十几次之后,温别桑道:“应当是我的琴不好。”

承昀与他换了琴,再次示范。

同样的工具,换了个人,依旧是云泥之别。

温别桑道:“这次比刚才好,确实是琴的问题。”

“你说的对。”

半个时辰后,温别桑道:“应当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所以总是弄不好。”

“你说的对。”

“可若从武功学起,太浪费时间了。”

“……”你还真想啊?承昀慢慢道:“其实已经很好了。”

温别桑的性格本来就呆呆怪怪,人事都处不好,更不要说乐事了。

温别桑一直在等着他破口大骂,但今日的宫无常就像是变了个人。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自己那一套机关黑龙令他心悦诚服。

“不然。”承昀示意:“我,坐过去?”

“?”

承昀放下新买的琴,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缓缓贴近,试探地覆盖上他的手,温别桑表情平静,姿势都没变一下。

太子的嗓音低低响在耳边:“手指要这样……”

温别桑的手有些微凉,触手滑腻,与梦中几无二致。

承昀的目光从面具后方透出,凝望着他左耳处的黑痣。

在梦中,他极爱此处,每逢碰到,总要细细地舔舐许久。

以至于醒来,都还记得那凸起的黑痣在舌尖残留的触感。

妖孽身上已经没有了他以前爱用的檀木味道,余下的是淡淡的香皂,与硫硝的气息。

这气息明明极其危险,可偏偏又极具穿透力,似乎从鼻间一路潜入了肺腑,只等那一瞬间的点燃。

覆盖在温别桑手背的那只手微微收紧,食指指腹停在他的食指指甲以上,于骨节处轻轻抚蹭。

温别桑看着那只手,道:“然后呢?”

承昀回神,道:“你身上有燃烧后的火药味,昨日炸了什么?”

“屋里做些小东西。”

“最近出门要时常小心,最好沐浴更衣,否则容易暴露。”

“嗯。”

承昀拿着他的手勾弦,又道:“桑梓这个名字,不要到处去说。”

“嗯。”

温别桑忽然偏了下头,扭脸看他,那一瞬间对于承昀来说极近。对于温别桑来说,他面前是一张完全把脸遮住的面具,银质的,边缘还有暗纹。

承昀屏息,听他道:“冰。”

“……”后知后觉,承昀稍微挪开一点,道:“要不,我摘了?”

“不用。”

不想看到那张脸。

接下来几日,承昀每日都来陪他练琴,在他卖力的指导下,温别桑逐渐能弹出半个曲子。

虽然还是白开水,但比之前还是好多了。

这日有朝,承昀没有过来,温别桑一大早起床,照例将自己收拾妥当,特别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弥漫不去的火石味,大抵是往日闻得惯了。

特别取了香膏擦在手腕,勉强能压一压。

接着,将自己的匕首、推弹小弩、微型弩箭藏好,又拿了几颗雷火弹放在袖中。

那串核桃他已经很久没有挂过,放在木箱子里,轻轻塞入了床底下。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破门之声。

固然这声音落在他耳中减轻了许多,但温别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走出房门,隔壁忽然传来哀嚎。

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这动静,似乎是将能砸的都砸了。

有什么人在说话,温别桑听的不慎清晰。

“快跑啊——”

女子的叫声传来,有人夺门而出。

砰砰的脚步声震得房子仿佛都在抖。

温别桑静静在室内坐了一阵,一直等到动静平息下来,才起身开门,像往常一样去巷子口与陈长风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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